衙官察村坊,拨藜入峒圩。 老叟竹下掘,土穴没胫膝。 衣衫斑驳染,尘泥沾发须。 勉力举镐头,一凿三喘嘘。 黄童侧畔坐,折枝戏蝼蚁。 长虫从容过,蜿蜒赴壑溪。
自言六十五,世代此间居。 山乱蛇蝎盛,石坚地瘦瘠。 青壮多远行,揾食入街市。 余者皆老弱,佝偻守室基。 踏露垦丘山,披星拄锄回。 岁末慰祖考,山芋兼荸荠。
常怨命份恶,无人共枕席。 殷勤告婆祖,勿令断子嗣。 四十贩夫来,一绳牵数女。 告贷三千余,撞日迎新妇。 邻里皆来贺,交口称欢喜。 举酒相托嘱,慎莫使走失。
次岁得一女,贵器过金玉。 日日防路人,最恐遭勾牵。 意欲添一子,乡吏顾庐叱。 言是国有法,一户一子女。 违者拆屋舍,抗者入牢狱。 诺诺送乡吏,喟然压念思。
女儿八九岁,妇人相掇使。 阿囡话叔伯,容母过桥西。 墟镇有学堂,去此五六里。 阿母相接迎,拾得二三字。 略略识算数,不教货郎欺。 幸能入工坊,强胜长扶犁。
入室责妇人,妇人诡言辞。 少时同窗女,贫贱颇相似。 过午宁不食,不肯断学资。 一朝上红榜,车船赴京师。 日日有饱食,穿金带珠玉。 我女何不如,当有高远志。
稚女抱颈求,面红双目赤。 不忍拂女意,准妇携女去。 天光出寨围,冥昏尚不回。 惶惶奔学堂,一问三不知。 茶驿寄声来,言是母有疾。 略住三五日,宽心莫挂记。
晴空落霹雳,脚腿瘫如泥。 天翻地亦转,晕眩不能支。 踉跄回房厝,掩门对角壁。 叔侄隔篱唤,悸栗屏声息。 夜来风穿林,惊鸟彻夜啼。 气郁几欲嚎,切切咬唇齿。
兀那恶妇人,奸猾多诡计。 来时病缠身,瘪瘦赛瘟鸡。 举债解缆索,免遭掷壑溪。 家业相托付,同吃共枕席。 我心动天地,她心隔肚皮。 十年做夫妻,不曾提故地。
此去十余年,绝情断恩义。 也无银钱来,也无话语至。 乡邻来相望,扼腕叹我痴。 又言人莫善,人善被人欺。 归家戒婆娘,勿学邻家妻。 慎莫出寨围,慎莫过桥西。
一日赴集期,半途遇怨女。 举止若疯癫,恍惚少神志。 忽而指天呼,趔趄行复止。 忽而抢地啼,乌袖揉涕泣。 且行且哭嚎,声色俱凄厉。 土犬遥相望,怯怯不敢趋。
就前问冷暖,潸然转头避。 停步细细观,未曾见乡里。 形容尚端正,莫约十六七。 蓬头遮鱼目,垢面无血气。 不忍令孤苦,油然生怜惜。 硬胆捉其手,邀迎回家室。
前岁添丁男,称愿遂心意。 偎抱游村道,夸美数无计。 翁媪刮目看,转头话儿女。 莫嫌运不济,命衰亦有时。 且看邻家公,潦倒唯四壁。 圩埂拾少妻,六十更有子。
十五送花灯,透夜观社戏。 晨来知微恙,料是感风疾。 水酒谢圣娘,忽想身后事。 少妻虽年盛,素来患癫痴。 稚子年尚幼,无知亦无力。 老恐无人葬,自掘备有需。
听翁一席话,衙官长嘘唏。 滑诈行都市,浑朴存獠夷。 读书多负心,野民偏仗义。 举袖拭病眼,正色嘱小吏。 府库给月恤,务令食有鱼。 书记作文章,刊辑告周知。
邸报传州郡,街巷皆称奇。 学士羞开卷,史家叹观止。 时有慕道人,载酒往瞻礼。 老翁扶杖笑,淡然有卑辞。 南岭千万峒,莫不知廉耻。 小善何区区,不足挂唇齿。
问翁妇安否,翁目睨柴室。 门户横斜封,不似有人居。 扶门窥室内,晦暗近乌漆。 蚊蝇扑面袭,秽臭塞鼻息。 悚然几欲逃,呻吟出角璧。 妇人蜷窄床,精铁锁足肢。
神龙过灰墙,隐约见划迹。 深浅压鳞苔,歪扭不成字。 手戈似是我,西女当作要。 又有口中口,声声言要回。 尾字最惊心,长嗟不忍视。 上悬一宝盖,下卧一猪豕。
野有蔓草斋主人时寄雪梨 不知今日是何年
注:
一、婆祖,岭南地区有崇拜冼夫人的习俗,将其称为婆祖。 二、神龙,岭南地区称壁虎为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