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紫贝拾遗

《紫贝拾遗(四)》编者序

By , 2022年11月6日 6:28 下午

文昌人常说,我们文昌是文化之乡。我们认为“文化之乡”作为一项集体的荣誉,是需要一些集体记忆作为根基的。这种集体记忆有别于正史。它不仅仅是谁打了什么仗,谁当了什么官,谁得了什么奖,谁修了什么路,谁盖了什么楼。在正史中,作者总是将人物按照他们应该成为的样子进行描写,作为德行的榜样昭示后代。一旦人的面目变得模糊,与人相关的事也就疑云丛生了。

最近几十年,文昌的面貌发生了许多变化。我们所依恋的一些事物,不知不觉地在岁月的流逝中褪色、消失。譬如说,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可能并不知道水井长什么样。我们所痛恨的一些事物,却无声无息地代代相传,根深蒂固。譬如说,有些地方的女孩至今仍没有上饭桌吃饭的权利。这些变化或者不变,在当代关于文昌的文字记载中,并不曾激起些许涟漪。一个时代在我们面前轰然而过,却并不曾留下些许痕迹。这真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情。

因此,我们想要编撰一本关于文昌的书,书名定为《紫贝拾遗》。“紫贝”一词乃文昌之古称,汉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设珠崖郡紫贝县,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改名为文昌县。“拾遗”一词既指采录遗逸事迹,又是唐代言官官名,因此本书既在叙事,又在正言。这本书不是一本个人专集,而是由多位作者集体创作而成。通常来说,编撰一本关于特定地区的专著,不免要先定好结构体系分门别类,再有针对性地邀请特定领域的专家学者赐稿。《紫贝拾遗》一书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没有任何体系题材、体裁篇幅、作者背景等等方面的要求。相反,我们希望通过一个个普通人的故事,通过一个个普通的家庭、村庄、市集、乡镇,全面地记录下文昌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全貌。这本书不是为了纪念什么,歌颂什么,给什么献礼,或者是弘扬什么价值观。作者不需要考虑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应该写的,什么是不应该写的。因此,这些故事可能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有争议的。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也可能有不同的视角和观点。这些视角和观点没有对错,只是作者本人彼时彼刻的所见、所思、所感。这些零散的故事汇集起来,就是我们文昌人在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诚然,这样的集体记忆并不完整,但总比集体性失忆要好许多吧。我们希望通过这样一本书,让未来的文昌人知道文昌在我们这个时代大致是什么样子的。

基于这样的理念,我们于2015年8 月启动了《紫贝拾遗》项目,面向全体文昌同乡征集家史家事、村庄市集、小城小镇、同窗师友等等一切值得记叙的人和事,不限题材,不限体裁,不限篇幅。征稿启事通过网络发布之后,得到了众多文昌同乡的广泛关注和热烈响应。为了保证被本书所收录文章的质量,我们为每篇文章指定一名责任编辑进行审稿并向作者提出修改意见。所有被本书收录的文章均经过了“一稿、二稿、定稿”这样一个严格的审稿、修改、校对流程,本书几位编辑本人撰写的文章也不例外。在本书的编辑过程中,编者遵循了如下三个原则:

一、同时兼顾语言的规范性和灵活性。在原文存在原则性错误时,对原文进行修改以维护语言的规范性;在原文不存在原则性错误时,保留作者的原文以体现语言的灵活性。

二、不干涉或评判作者的情感与观点。编辑尊重作者本人的所见、所思、所感,仅对作者的文字本身发表意见,不对作者所流露的情感或者所陈述的观点发表意见。

三、对所有作者和所有文章一视同仁。本书所收录的全部文章严格地按照作者姓名的拼音进行排序,既无尊卑之分亦无长幼之别,以示对所有作者和所有文章的同等尊重。

2017年7月,南方出版社出版了《紫贝拾遗》第一、二两册,选录了来自88位作者的169篇文章,共计66万字。同年9 月,《紫贝拾遗》新书首发仪式在文昌市举行,引起了省内文化界人士的广泛关注。2018年7月,南方出版社出版了《紫贝拾遗》第三册,选录了来自49位作者的100篇文章,共计34万字。2021年12月,我们再次从后续来稿中选录了来自39位作者的314篇文章,共约81万字,交由南方出版社以《紫贝拾遗》第四册为名出版。

客观地说,《紫贝拾遗》项目成功地将遍布海内外的文昌文人连接在一起,掀起了一次小规模的乡土文学创作热潮。作为一次社会实验,《紫贝拾遗》一书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在《紫贝拾遗》第四册即将付印之际,我们依然希望本书能够成为文昌乡土文学复兴的起点,而不是这次小规模社会实验的终点。

如上,便是《紫贝拾遗》一书全体编者的一点期望,与所有关心文昌文化的同仁共勉。

蒋清野

2021年12月于悉尼

蹦蹦娘

By , 2021年9月18日 7:14 上午

蹦蹦娘

作词:蒋清野
作曲/演唱:麦英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墙角捉蚊子,
蹦去灶前睡匾筐。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门口神龙吃,
蹦去人室做新娘。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室顶等天光,
蹦去天上看月娘。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四山做扰攘,
蹦回室去抱阿娘。

庚寅拾遗

By , 2021年2月25日 12:42 下午

庚寅暮秋,珠崖泛洪,堤坝溃崩,古邑灭顶。虽时过境迁,犹历历在目,特作文记之。

遥忆庚寅秋,风雨摧古邑。
大水倾如注,七日不能止。
四野皆苍茫,浮茅挟豚豕。
壅淤浸村坊,厅堂游凳几。

曲川汇湍流,滚腾没岸堤。
恰值海潮起,愿疏偏塞滞。
喧嚣穿巷陌,汹怒夺货赀。
浊浪拍墙垣,咄咄逼瓦脊。

城南有埭堰,岁久缺维持。
白涛越戒限,岌岌犹拦蓄。
四更堤坝决,暗夜逃命急。
天光探故园,浑塘映断壁。

风雨时暂歇,府吏出街市。
晴天张大伞,雨靴不沾泥。
涉水立道中,作态留影迹。
行人驻足观,咿呀共称奇。

亭桥有妮子,募资换油米。
驱车济东园,未尝略停息。
半途遇路人,羞怯索布施。
非是不舍予,彼村短饭食。

听者甚沮愤,言语有怨气。
此去七八里,哪处少寒饥。
同是患苦人,何由分彼此。
定当告府吏,速便得迁次。

难禁眼鼻赤,长叹接短吁。
受托送命粮,怎敢递不至。
低声相恳乞,愿请明事理。
借得村道过,不忍回头视。

洪过水渐退,满目皆疮痍。
转角伏牛羊,高枝挂衣缕。
驼翁掘檩椽,头面遮黄泥。
老妪坐门槛,哀极不知啼。

官车巡墟镇,威声宣功绩。
更言吏如母,爱民胜己子。
童叟皆哂笑,窃窃相私语。
亲妈恐不然,后娘应如是。

史家书伟功,布衣录民疾。
功业人共睹,疾苦见者稀。
庚寅又十年,忆者寥无几。
约略拾遗事,不致尽湮佚。

野有蔓草斋主人时寄雪梨
不知今日是何年

玄鸟

By , 2020年10月21日 7:05 上午

因时疫故,常舍公交而行穿雪梨大城,沿途多鸦鹊,喜袭人,不堪其扰,有感而作。

冥昏揾食归,怅怏行复止。
道旁榕树茂,榕籽遮回蹊。
蹑足惜破履,忽觉疾风袭。
愕然四顾盼,玄鸟擦头去。

窥余止步观,敛羽立高枝。
转睛不我顾,佯呆作木鸡。
窥余抬足行,振翅又来欺。
闻声觉胆寒,唯恐鬓毛稀。

余行伊亦趋,余停伊亦栖。
一击犹可避,再三终难抵。
沉吟更搔首,搜肠得一计。
鞠身解破履,径向玄鸟掷。

一掷堕草圃,再掷挂斜枝。
斜枝高且细,纵跃不能至。
抱树推且摇,树坚若磐石。
玄鸟侧目视,呕哑嘲哳啼。

投石射鞋履,十射无一及。
旋返拾枯柴,抛柴击斜枝。
木叶纷扬下,窸窣坠榕籽。
举袖护白头,捶胸长嗟吁。

顿足频怨叹,口燥不成语。
幸得鞋履落,喜极几欲泣。
蹲地系鞋履,百感竞交织。
起身仰天啸,直欲舒胸臆。

长啸犹未绝,当空降污渍。
稠液糊眉睫,腐臭塞鼻息。
玄鸟嘎吱鸣,音声有得意。
鸣罢展翎羽,撅尾再遗矢!

抱头作鼠窜,玄鸟紧驰驱。
循径直奔遁,半里不回视。
喘噎若狂牛,敝屣几欲弃。
但觉膝如泥,脚力难为继。

惴怯觅玄鸟,暮色掩形迹。
见此心略宽,颠跌坐路堤。
骇汗纵横下,森凉濡褐衣。
惝恍失神志,良久不能起。

冷风吹梦醒,斜晖没城西。
扶额长太息,怠缓振衣褛。
攥拳强嘘吸,勉为支薄躯。
灯照孤影长,怅怏行复止。

野有蔓草斋主人时寄雪梨
不知今日是何年

山林寂寂(二)

By , 2020年6月5日 11:22 上午

大年三十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村庄斋舍与山林田野都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雨雾中。鞭炮声在村庄各处此起彼伏,厚厚的硝烟越过树梢,就像无数头怪兽侵入天际,又缓缓地与蒙蒙烟雨融为一体。人间升腾的烟火连接着天上繁华而忙碌的街市,婆祖、村主公、灶前公和各家各户的历代祖先坐在看不见的轿子里在天上穿梭而行,赶赴盛宴。没有哪位鬼神注意到,在这座小小的村庄,在那间被浓荫遮掩的小小厢房里,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和一个小小的婴儿在哭泣。

厢房里,冬梅的哭声与婴儿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冬梅的哭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声嘶力竭。

素珍忙不迭跟到西厢房,冬梅已经从里面闩上了门。素珍尝试着推了推,门板只是晃了一下,并没有开。素珍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小声地呜咽着,一边哭一边拍门。

嘉明抬脚从摩托车上下来,把车横着停在光贤和光孝祭拜婆祖摆放八仙桌的位置,一只手扶着摩托车左侧的把手。光贤和光孝从厨房那边过来,站在摩托车的另一侧,一脸迷惑地看着嘉明。嘉明神色有些尴尬,轻轻地咳了两声,没有说话。

光孝定了定神,伸手去抓摩托车右侧的把手,开口问:“怎么回事?怎么哭成这样?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光孝的声音略略有些发抖。

光贤不声不响地站在光孝身后,静静地看着嘉明。

嘉明躲躲闪闪地看着周围,支支吾吾了几下,还是没说话。

金凤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三个男人站在庭前,悄悄地折了回去,从两间正室之间的空地那里绕到西厢房去了。

正室屋里传来些许响动,好像是昌国在翻找什么。过了一会,昌国从正室里匆匆地出来,一边走一边狠狠地看着嘉明。昌国拐过墙角,一溜小跑进了厨房,再从厨房出来时,手里举着一根扁担直奔嘉明而来。嘉明见势不妙,绕过摩托车头往光贤和光孝身后躲去。昌国这一扁担打了个空,闷闷地在地上刮起一片砂土,当啷一声磕在摩托车的后轮上。昌国又抡起扁担,从摩托车尾这边抄回来,正待要打,光贤和光孝齐齐大喝一声,拦在昌国和嘉明之间。嘉明抬头看了一眼昌国又看了一眼摩托车,没敢过来骑摩托车,撒开腿顺着村道一溜烟跑了。

昌国正想要追,被光孝从身后拉住衣服下摆,气鼓鼓地转身一脚踢在摩托车后座上。摩托车倒在地上,车把在沙地上纤纤地画出一条痕迹。昌国举起扁担要砸,边上的光贤大喝一声:“呔!要爆炸的!”昌国愣了一下,光贤顺势一把抓住昌国手里的扁担。昌国正待要抢,光孝跟着大喝一声:“做什么你!伯爹你也要打吗?”。昌国看了看父亲,悻悻地松开拿着扁担的手,又是不服气,又是愤愤不平,低着头四下张望了一圈,走到村道上望着嘉明逃走的方向跳脚大骂。

光贤把扁担递给光孝,转身往西厢房走去。光孝看了看厨房又看了看昌国,想了一下,把扁担竖着靠在正室墙上,跟在光贤身后。昌国从村道上拐回来,又把扁担拿在手里,摇摇晃晃地指着远远站在村道上围观的村民,大声叫嚷:“谁都不许过来!谁过来我打谁!”

西厢房关着门,房里冬梅和婴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素珍和金凤站在厢房外的雨檐下,素珍单手扶着门,金凤站在素珍身后。素珍小声地哭泣着,时不时拍一下厢房的门,大声呼唤:“梅啊,开门。梅喂,你开一下门吧。”金凤的眼睛也红红的,时不时拉一下素珍的衣摆,小声地说:“你就让她哭一会吧,你就让她哭一会吧。”

光贤和光孝走到西厢房,金凤和素珍让了一让,给两个男人让出房门。光孝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房门颤了一下,没有开。光孝退了一步,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房门,提高嗓门叫了一声:“梅啊。”

冬梅的哭声停了一下,紧接着有件东西砸在门上,门后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冬梅扯着嗓门哭嚷道:“你走!你走!”

光孝骤然暴怒起来,头上青筋凸起,浑身哆嗦,一把拉开素珍和金凤,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前一蹿,一脚猛踹在门板上。只听得一声闷响,房门嘎吱嘎吱地来回晃动,雨檐上簌簌地掉下许多灰土来,然而门还是没有开。光孝又后退一步,还想再踹第二脚,光贤一把将他拉住,拖到正室正厅去了。

屋里的冬梅长长地尖叫了一声,隔着房门喊道:“你都想我死是不是,那我就死给你看!”说完这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恸哭。

婴儿受了惊吓,更加尖利地哭叫起来。

素珍再也按捺不住,趴在门上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哀求:“梅啊,开门。梅喂,你开一下门吧。”

金凤也小声哭了,一边拿袖子抹眼泪一边对着门说:“梅啊,不要。梅喂,慢慢来。”

婴儿声嘶力竭地哭了一阵,突然失去控制般地接连嚎了几声,似乎是嗓门哑了,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冬梅恸哭顿时停了下来,又变成低沉的呜咽。屋里安静了许多,只听见冬梅一边抽泣一边拍打襁褓,偶尔夹杂着婴儿嗯嗯的哼声。

金凤轻轻地拉了拉素珍的衣摆,小声地说:“喂奶呢,没事啦。”两人往后退了几步,软软地靠着正室的墙,呆呆地看着西厢房的房门。

毛毛细雨不声不响地下着。地上虽然没有水,但是墙壁是潮的。素珍和金凤失魂落魄地靠墙站着,没过多久,头发上就洒满了细小的雨珠,就像是披了一层白霜。又过了一会,两人的衣服也有点潮了,又不声不响地挪到屋檐底下,背靠柱子站着,看着房门。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房里传来床板响动的声音。素珍激灵一下,站直身体,抬头去看,满脸紧张。金凤也回过神来,顺着素珍的目光看向房门。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房里细细嗦嗦地响了一阵,房门嘎吱一声开了。春梅抱着襁褓走出门来,垂着头,低低地叫了一声:“阿妈。”

素珍的眼泪又刷地流了下来,却不敢哭,急急忙忙迎上去,犹豫地叫了一声:“梅喂。”

冬梅已经换掉了湿衣服,穿着一身白底粉花的碎花衣裳,刚刚擦干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又红又肿。婴儿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个蓝色襁褓里,襁褓的随着婴儿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看样子是睡着了。

冬梅看了看素珍,小声地问::“阿妈,还有饭吗?”

素珍一下子哭出声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说:“有,有。有鸡,有饭,还有紫菜汤。阿姆现在去给你热一下。”

冬梅轻轻地说:“不用热了,侬肚困了。”

素珍急急地说:“来,来,来。现在跟阿姆去灶前吃。”

金凤伸出双手,对冬梅说:“来,阿侬交给我,我抱着。”

冬梅把手里的襁褓递给金凤,跟着母亲往厨房走。金凤抱着襁褓,跟在冬梅和素珍身后。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正厅里,光贤和光孝并排坐在靠墙摆放的两张靠背椅上,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方几。光孝焦躁不安,来回扫看对面墙壁上的彩绘,时不时紧紧地攥一下拳头,或者重重地叹一口气。光贤侧着脸,关切地看着弟弟,一直没有说话。看到素珍和冬梅从门口经过,光孝一下子挺直了腰板,刚想站起来,又被光贤轻轻地拉住了。

昌国看见母亲带着姐姐进了厨房,拖着扁担从村道上回来,把扁担靠在正厅的外墙上,不声不响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冬梅进了厨房,迫不及待地端起碗贡饭来,凑到嘴边啃了一口,伸脚从饭桌底下勾出个小凳子来,一边嚼一边坐下。素珍从筷笼里抽了双筷子递给冬梅,端出先前没吃完的鸡块放到冬梅面前,急急坐到灶前抓了把稻草点上火塞到灶膛里,一边扇火一边看冬梅吃饭。看见女儿吃得着急,素珍的眼泪又夺眶而出,赶紧抬起袖子抹了,转头看着灶膛里的火。

金凤斜靠着厨房的门框,轻轻地摇晃怀里的襁褓。

大锅里的汤开始滚了,蒸汽扑哧扑哧地透过竹编锅盖的缝隙透出来,一直飘到厨房门口。襁褓里的婴儿扭了两下,打了个喷嚏,并没有醒。

金凤低头看着婴儿的脸,一边摇一边轻轻地哼着: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墙角捉蚊子,

蹦去灶前睡匾筐。

冬梅捧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听,听着听着就呆住了,两行眼泪顺着脸庞滴到饭碗里。

金凤一脸怜惜地看着冬梅,又继续哼: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门口神龙吃,

蹦去人室做新娘。

冬梅转过头来,惨惨地叹了一口气,对金凤说:“侬忆着小小时候,伯姩也念蹦蹦娘给侬听。”

素珍起身从大锅里盛了一碗汤,端过来放在冬梅面前,说:“侬小小时候,总是跟姐大姐二姐三一起。阿姐也听,侬也听。”

冬梅就着热汤,三口两口把碗里剩下的饭吃得一干二净,又伸手去拿另一碗饭。素珍小心翼翼地问:“我侬这么饿,他那里不做侬饭吗?”

冬梅的眼泪刷地滴了下来,幽幽地哼了一声,直直地看着碗里的饭,低声说道:“侬连水都不得吃一口。”

素珍一下子哭出声来,用手捂着心口接连哭了几下,生生地忍住了,恨恨地说:“这枚人啊,真真是毒啦。”

金凤试探地问:“他枚婆,不是说过年了就脱离吗?”

冬梅摇摇头,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枚婆,不做得数的。”

金凤又问:“他呢?”

冬梅摇摇头,说:“他也不做得数的。”

素珍问:“那谁做得数呢?”

冬梅一边流泪一边说:“我也不知道。”

素珍又问:“小的拜公了吗?”

冬梅的身子猛地一颤,嘤地一声又哭了出来,一个劲地摇头,一边哭一边说:“不用问了!不用问了。”

素珍显得有些生气,略略提高了嗓门说:“不用问!不用问!到底是啥事?做甚连饭都没吃就回来了?”

冬梅静了一会,下定决心了似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语无伦次地大声嚷道:“她不让他拜公!她劫他去水井!她要摔他死!你们爽了吧!”说完这几句,双手抱住脑袋,把身体缩成一团,嚎啕大哭。

婴儿被冬梅的哭声吓到,哇的一声跟着嚎了起来,一边嚎一边挣扭。金凤赶忙抱紧襁褓,轻轻地摇晃身体和手臂,一边摇一边低头看着婴儿。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光贤和光孝出现在厨房门口。光孝一手扶着门框,急急忙忙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冬梅只是抱着头,放声痛哭。

素珍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她讲水都不得吃一口。”转头看了看金凤怀里的襁褓,又说:“她讲那枚劫他去水井,要摔他死。”

光孝有点迷糊,又问:“谁劫他去水井?谁要摔他死?”

素珍愤愤地反问:“我怎么知道是谁?”

光孝看着冬梅,问:“梅啊,谁劫他去水井?谁要摔他死?”

冬梅紧紧地蜷缩身子,一边摇头,一边哆嗦,哀求地说:“你不用问了!你不用问了。”

光孝有些沮丧,又大声说:“你不讲,我怎么知道。你讲了,我就不问了嘛。”

光贤轻轻地扯了扯光孝衣服后摆。光孝张了张口,似乎还想继续追问,又忍住了没问。

庭前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许多围观的村民。虽说他们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门,可是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到厨房来。

一个说:“哎呀啦嘎,跟人做二妈,就是生公爹崽,也是二妈咧。”

另一个说:“三十去夺位,被人赶了回来,真真是难看啦。”

另一个说:“不是说那枚要脱离吗?”

又一个说:“那枚诓她的咧。要脱离早就脱离了。”

冬梅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地听着,身体微微地颤抖。听了一阵,突然长长地惊叫一声,仿佛是一下哑了似的,张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重重地喘着气,肩膀一耸一耸地,眼神呆滞。

昌国从正室跑出来,拿起靠在墙上的扁担,挥舞着冲向庭前围观的村民。村民们嬉笑着四处躲闪,昌国接连挥了几下,扁担都重重地砸在地上。昌国气鼓鼓地把扁担杵在地上,喘了口粗气,长长地“啊……”了一声,又举起扁担去追。村民们逃到村道的树下,昌国举着扁担,守在庭前的桔子树边,不让村民们接近。

远远传来一位村民的叫声:“国喂,你不要这样。你自己做人笑,还不让人看吗?”

昌国拿着扁担,摇摇晃晃地指着,大声叫嚷:“你说,你说,我今夜就去烧你枚屋。”说完这话,举起扁担猛地劈在身边的桔子树上,一枝虎口大小的树枝应声而断,青的叶子、黄的桔子掉得满地都是。

另一位村民远远喊道:“国喂,你气啥?要不是你姐去给人做二妈,你有钱去补习?”

昌国愤怒地爆发出“啊……”的一声大叫,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了出去。石头扑地一声打在椰子树干上,闷闷地掉在地上。昌国挥动扁担,顺着村道追了过去。村民们一哄而散,很快就跑远了。昌国接连地“啊……”了好几声,一边叫一边举起扁担,一遍又一遍地砸向路边的灌木丛。

光贤从厨房走过来,拍了拍昌国的肩膀,小声地说:“好了,不要打了。”

昌国一下子泄了气,闷闷地又砸了两下,把扁担扔在地上,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光贤弯下腰,把扁担从地上捡起来,拎在手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昌国。

村道远处还站着几位村民,不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光贤把扁担靠在路边树上,缓缓走到村民跟前,脸色凝重,站定了,不紧不慢地说:“回去啦,下着雨呢。过年过节的,留条活路给人啦。”

光贤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几位村民没有说话,面面相觑了一会,顺着村道走了。

光贤走回昌国边上,轻轻地拍了拍昌国的肩膀。昌国看了光贤一眼,又低下头,接着哭。光贤把手收回来,不声不响地站在路边。过了一会,昌国止住哭声,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路边的灌木丛。

光贤拿起扁担往回走,昌国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光贤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昌国。昌国躲躲闪闪着不敢直视光贤,憋了一会,艰难地冒出一句来:“伯爹,侬真不想上学。”

光贤愣了一会,为难地说:“你家的事情,伯爹不做得主。”顿了一顿,又说:“下雨呢,先回去吧。”

昌国自顾自闷闷地嘿了两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光贤稍稍停了一会,叹了口气,又继续往前走。昌国低着头,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到了庭前,不声不响地回屋里去了。

光贤来到厨房,冬梅已经止住了哭,手里捧着一碗饭,却没有吃,只是呆呆地看着橱柜,时不时抽一下鼻子。

光孝不在厨房。素珍坐在灶前板凳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冬梅,时不时用袖子抹抹眼角。

金凤斜斜地背靠门板站着,一脸怜爱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婴儿睁大了眼睛看着金凤,满面的好奇。

光贤站了一会,试探地叫了一声:“梅啊。”

冬梅抽了抽鼻子,转头看着光贤,有气无力地轻叹一声,脸上露出凄凉的神情。

光贤也叹了口气,温和地说:“侬艰苦啦。”

冬梅感激地看着光贤,看着看着,两行眼泪缓缓顺着脸庞滴了下来,却咬着嘴唇,忍住不哭。忍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双肘撑在饭桌上,两手捂脸,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素珍瞪了光贤一眼,埋怨地说:“哎呀,她刚刚不哭了,你又来逗她哭。”

光贤平静地说:“不相干的,你让她再哭一会。”

金凤怀里的婴儿踢腾了两下,鼻子里哼哼两声,似乎是也要哭。金凤赶紧摇动身体与手臂,婴儿在襁褓里扭了几下,又不哼了。金凤低头看着婴儿的眼睛,一边摇一边轻轻地唱: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室顶等天光,

蹦去天上看月娘。

婴儿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金凤的脸。金凤轻轻摇晃襁褓,又接着唱: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四山做扰攘,

蹦回室去抱阿娘。

冬梅哭了一阵,也渐渐地止了哭,出神地听金凤唱歌,时不时轻轻地抽泣两下。

山林寂寂(一)

By , 2020年6月5日 11:19 上午

大年三十,笼罩着村庄的浓雾快到九点的时候才逐渐消散。然而天还是阴着,大团大团的乌云低低地悬在拱卫村庄的椰林上空,闷闷的仿佛随时都会下雨似的。手脚慢些的人家还在杀鸡煮饭,手脚麻利些的人家已经开始祭拜祖先了。鞭炮声时不时从村庄的某个角落响起。有的鞭炮声短些,噼里啪啦地响一小会就打住了;有的鞭炮声长些,轰轰隆隆地要响大半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由炊烟、硝烟与香烛混合起来的奇特气味,有点香,又有点刺鼻。

李光孝斜靠着门框站在厨房门口,心事重重地看着坐在灶前的妻子许素珍。素珍把灶膛里的柴火抽出来,一根一根地插到灶底的炉灰里。有些木柴没有干透,一股火辣辣的黑烟从灶底窜出来,熏得素珍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等黑烟散尽了,素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静静地坐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大嫂何金凤从隔壁另外一间厨房里走出来,问站在门口的光孝:“老二,准备好了没?”

厨房里的素珍大声应道:“好了,好了。”站起身来吩咐自己的丈夫:“孝啊,你去帮哥贤抬一下八仙桌。”

大嫂伸头朝二弟家厨房里看了一眼,说:“不用了,八仙桌我已经和哥贤抬出来了,就等你那些东西了。”

素珍赶紧应道:“来了,现在就来。”从墙角的橱柜里取出一只粗瓷盘子,转身把大锅里的五花肉捞出来盛在盘子里,一只手端着,转头对丈夫说:“孝啊,你端那只鸡吧。”

光孝闷闷地“嗯”了一声,站直了端起放在小饭桌上的煮鸡,转身走出厨房。素珍一手端着五花肉,另一手端起小饭桌上的一对煎咸鱼,跟在丈夫身后。

李家的房子没有围墙,宅基中间是两栋正室,北边的正室已经倒塌多年,南边的正室还是完好的。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与南边的正室齐平。东厢房靠北的那间是光贤家的厨房,靠南的那间是光孝家的厨房。倒塌了的那间正室如今只剩下几堵矮矮的断墙,断墙内外爬满了青萝和蜈蚣藤,原先的房间里长了许多高大的马缨丹,红黄相间的小花开得满屋都是。两间正室之间隔着一小片空地,破砖碎瓦七零八落地散落其间。几株矮矮的广藿香从砖瓦底下拱出来,心形叶子带有锯齿状的边缘,顶上开着几朵淡蓝色的小花。两间正室再往南是一小片平整的空地,空地尽头以一排五六棵青桔为界,莫约有一人多高。青桔树上结了许多桔子,只有拇指大小,大都已经熟了,黄橙橙的甚是好看。青桔底下是几丛矮矮的地雷花,花期已经过了,葱葱郁郁的绿叶间还零零星星地夹杂着几朵紫红色的小喇叭。窄窄的村道顺着青桔从李家的庭前经过,通往村里的其他人家。宅基四周是浓密的防风林,风树夹着母生,海棠抱着椰子,高大乔木底下又夹杂着刺竹与低矮灌木。最高的是北面的两棵望天坡磊,一棵在东北角,一棵在西北角,一左一右拱卫着已经倒塌了的正室。两棵坡磊都没有旁枝,粗大的树干笔直地插入天空,比椰子树梢还要高出许多,只有树顶上膨出个火焰状的树冠来。

光孝和素珍端着盘子走到正室拐角处时,大哥大嫂已经把八仙桌抬到空地上,放在对着正厅大门的位置,大哥大嫂家的拱品和鞭炮、香烛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八仙桌上了。大哥光贤站在正厅门口,左手拿着一张卷着的小草席,右手夹着一支烟慢慢地抽。等二弟二婶把鸡、鱼、肉一一摆到八仙桌上,光贤转过头去往正厅里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问二弟:“叫妚国出来不?”。

光孝搓了搓手,稍微犹豫了一下,略略提高嗓门冲着正室右侧的窗户叫了一声:“国啊,出来拜公啦。”

“哎呀……”窗户里传来儿子李昌国不耐烦的声音,“你们拜吧,我再看一会书。”

光孝尴尬地苦笑着,抬头看了看大哥。光贤皱了下眉头,把抽了半截的烟摁在正室外墙上磨熄了火,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地方放,顺手就搁在左侧的木头窗棂上。搁好了烟,走到八仙桌西侧蹲下来将草席铺在地上,又轻轻地掸了掸草席表面。铺好草席,起身拿起八仙桌上的广东米酒,缓缓斟满贡饭边上的七只粗瓷小酒杯。把酒瓶放回原处,把桌面上横放着的两根红烛拿过来,从口袋里掏出盒火柴点着了,一左一右插到摆在桌上的一段芭蕉叶柄上。插好了红烛,从装着柱香的纸袋子里抽出三枝香来,凑到红烛上点着了,在空中甩了甩,灭掉火焰。双手捧着青烟袅袅的香缓缓退到草席后面,正想要拜,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轻声问光孝:“嗯,一会我念不念妚梅的名字?”

光孝沉吟了一下,有点拿不准的样子,小声问回大哥:“你觉得怎么样好?”

光贤带着商量的口气说:“她是替别人生了个小孩,但还不算正式嫁过去,还是咱们李家的子孙。要不,还是念吧?”

光孝犹豫了一下,问道:“要是他那边也念了,婆祖会不会见怪?”

光贤抬起头来看了弟弟一眼,试探地问:“你的意思是,不念了?”

光孝低头看着墙角,沉吟了一下,说:“去都去了,就不念了吧。”

光贤微微地皱了下眉头,又点点头说:“嗯,你觉得恰就好。”

光贤双手捧香走到草席后面,恭恭敬敬地朝八仙桌拜了三拜,低声念道:“一敬三清,二敬天地,三敬圣贤。”绕过草席走到八仙桌前,右手拿着香,左手把香一枝一枝端端正正地插在芭蕉叶柄上,正好插在两枝红烛正中间。插好了香,倒退几步跪在草席上,两手扶地磕了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念了几句,起身站在八仙桌旁,一边拆鞭炮的包装纸一边等着婆祖饮酒作乐。把鞭炮在正室南墙的铁钉上挂好了,跪回草席上又念了三五句祷词,起身拿起八仙桌上的一叠金银蹲在地上烧。光孝拿着根小竹棍过来,蹲在地上帮忙。光贤把手里的金银一张一张抽出来放在火上,光孝把手里的竹棍探到火里上下拨拉,好让金银烧得彻底些。兄弟两人看着火堆,时而抬头对看一眼,谁都没有说话。烧完了金银,两人一同起身端起八仙桌上的小酒杯,弯下腰来把酒浇在灰烬周围。光贤跪回在草席上,低声念道:“各位婆祖,吃酒退罢。恭送各位婆祖各回各庙,各归各位。”两手扶地,恭恭敬敬地又磕了三个头,起身去把挂在墙上的鞭炮点着了。灰青色的硝烟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升腾起来,渐渐地扩散到整片空地上,连正室里面也弥漫着烟雾。

烟雾中传出几声咳嗽声,李昌国皱着眉头从正室走出来,连连用手在鼻子前扇呼,抱怨地说:“哎呀……真是呛啊。”

光贤转头看了昌国一眼,仿佛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光孝看看哥哥,又看看儿子,陪着笑说:“过年总是要拜婆祖的嘛。刚才伯爹贤还求婆祖保佑你今年考上大学呢。”光孝的声音轻飘飘的,有点底气不足。

昌国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求婆祖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靠自己。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去求婆祖。”

光贤愣了一下,又看了昌国一眼,还是没说话。站在身边的金凤接了一句:“靠自己,你都补习第三年了,还说靠自己。”

昌国斜着眼瞟了瞟伯母,一字一句地说:“拜婆祖!你都拜婆祖拜活多年,婆祖分一个公爹仔给你了不?”

金凤往后退了两步,双目圆睁瞪着侄子,胸口起伏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光贤转头看了看妻子,不紧不慢地说:“人教人崽,你说那么多话做啥。来,八仙桌移一下,拜村主公。”金凤依然有些忿忿不平,不言不语地与丈夫抬起八仙桌,往南边稍稍挪了两步。光贤放下八仙桌,从墙根那拿过一只扁平的竹筐来,把八仙桌上的贡饭收到竹筐里,对素珍说:“二婶,去把你的贡饭端来做村主公吧。”

素珍答应了一声,转身往厨房取来自家准备的贡饭,一一放在八仙桌上摆好。趁着妻子摆放贡饭的功夫,光孝往儿子那边低声喝骂了一句:“过年过节,怎么说这种话!真真是读败人书嘎。”

昌国大声顶了一句:“你说我读败人书,我自己又不想读,你做甚又押我复读?阿姐会读书,你又不让她读。”停了一停,又补了一句:“前两日《海南日报》也讲拜婆祖做公期是封建迷信,你怎么不说省长书记读败人书?”

光孝一愣,讪讪地转过头去看别处,放低了声调自言自语般说道:“报纸是报纸,不一样。我有个甚才调,敢去说省长书记。叫你读书你还不肯读,怎么就这样不识事。要不是只有你一个公爹仔,早就让你去吼牛耙田了。”

光贤轻轻咳了一声,小声对光孝说:“过年过节,你不要这样说他。来,拜村主公了,不然就要下雨了。”

文昌人过年祭拜,不同村庄不同人家有不同的习惯。讲究一些的人家要先拜婆祖,再拜村主公,再拜祖先,最后拜灶前公。婆祖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譬如受过皇帝册封的冼太夫人、妈祖天后、水尾圣娘。村主公相当于土地爷,不同村子有不同的土地爷,并且往往不止一位,也有邻近几个村子共同供奉几位土地爷的。历代祖先一般追溯到一个支派共同的祖爷爷,对于在世的人来说,至少也是曾祖父这一辈了。同一家族的人家通常是一起祭拜婆祖、村主和祖先的,除非是发生重大纠纷产生了支派分裂才会分公而祭。光贤和光孝虽然已经分家多年,但是两家素来没有什么大的争执,过年过节都是一起祭拜,由大哥光贤主祭。兄弟分家之后,各有自家的厨房,所以灶前公是要分开祭拜的。

光贤拜完婆祖、村主公和祖先,两家人分别将自家的鸡、鱼、肉端回自家厨房,兄弟两人又合力把八仙桌抬回正厅。没过多久,天色越发阴沉下来,光贤对金凤和素珍说:“赶紧做灶前公吧,不然真下雨了。”

婆祖、村主公和祖先都是家族里最年长的男性主祭,只有灶前公是女主人祭拜。素珍从正厅搬来一只靠背椅放在自家厨房门口,把鱼、肉和一碗贡饭放在凳子上——灶前公的官位比婆祖、村主公、祖先都要小,没有资格吃鸡。素珍摆好了贡品,回去正厅拿来三支香点上,拿在手里对着凳子拜了三拜,缓缓地跪在凳子前面。跪了一会,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听见光孝走过来的声音,赶紧小声对着凳子说:“公啊公,我也不知跟你怎么讲,你肯不肯替我跟那边的公商量一下,叫我枚侬不用困肚,叫我枚侬不用太命苦。”说完这话,眼泪扑簌扑簌地滴到沙土上,赶紧用袖子胡乱抹了,起身把香插在墙角地上,又把鱼、肉和贡饭挪到厨房里的小饭桌上。

光孝走进厨房来,小声地对素珍说:“妚国情绪不太好。”

素珍在灶前的小凳上坐下,转身抓起一把干稻草,划了根火柴把稻草点燃了塞到灶膛里,说:“他也是心疼阿姐呐。”

光孝低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素珍从身后的柴火堆里挑出几根细树枝,折成小段一段一段伸进灶膛里,压在燃烧的稻草上。等细树枝都烧着了,从灶底的炉灰里抽出早先没烧完的大枝,在灶门的砖上磕去炉灰,轻轻架在细树枝上面,紧接着拿起吹火筒对着灶膛吹了一通,火就旺旺地烧起来了。素珍站起身来,端起饭桌上装着鸡汤的小锅,将一些鸡汤倒进大锅里,和大锅里煮五花肉的汤混在一起,又把小锅放回饭桌上。灶边地上放着两棵早晨从地里拔回来的瓮菜,素珍从水缸里舀了些水倒在洗菜盆里,把瓮菜一片一片拆开来洗,再撕成小片扔进锅里。过了一会,锅里的汤大滚起来了,素珍从墙上摘下一团用稻草捆着的紫菜,抽了几片紫菜扔进锅里,又把剩下的紫菜挂回墙上。

紫菜汤做好了。素珍拿火钳把灶里没有燃尽的柴火夹出来,埋到灶底的炉灰里。埋完柴火,起身从墙上摘下一只大竹匾铺在地上,把砧板放在竹匾上,从小饭桌上端过鸡来,坐在小板凳上弓下腰来慢慢地切。一只整鸡先一切两半,一半装在盘子里放回橱柜,剩下一半切成小块,装在另外一只盘子里。切好了鸡,又拿过一小块生姜来细细地削了皮,在砧板上拍扁了,再撒上几片香菜叶子、几粒粗海盐一起剁成细末。素珍把剁好的姜末盛到一只小碗里,坐直身子用手重重地揉了揉腰,对光孝说:“你替我摘几个桔子来吧。”

光孝嗯了一声,到青桔树那里去摘桔子。趁着光贤摘桔子的功夫,素珍把厨房门口的靠背椅搬回正室去。

雨果真开始下了,细细的雨丝若有若无地飘在空中,掉到地上就不见了。

素珍回到厨房时,光孝也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五六只桔子。青桔已经熟透了,黄橙橙的,桔皮上带着些细小的雨滴。素珍接过桔子,在水盆里涮了涮,挨个放在砧板上一切两半,黄色的汁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素珍把汁水挤到装着姜末的小碗里,又把剩下的桔子皮放在盛着鸡块的盘子边缘。一切都准备停当了,起身把鸡和姜末端到饭桌上,把菜刀、砧板和竹匾一一挂回墙上。

光孝走到厨房外面,对着正室那边叫了一声:“国啊,来吃饭啦。”

昌国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进厨房,从饭桌底下拉出一张小凳子来坐在饭桌前,伸手从盛着鸡肉的盘子里拿过半只挤过汁的桔子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嚼。桔子很酸,昌国一边嚼一边眨巴眼睛。饭桌上除了刚刚切好的鸡和姜末蘸汁,还有拜婆祖时用过的五花肉、咸鱼和贡饭,上面粘着一些细碎的炮纸和灰烬。昌国嚼完了桔子,拿过一碗贡饭来,把顶上一半拨回饭锅里,剩下的放在自己面前,带着不悦的神情对素珍说:“你怎么不把鱼和肉收到橱柜里去呢?”

素珍陪着笑,哎呀了一声,说:“我刚刚忙着剁鸡和蘸汁,来不及嘛。”过来把五花肉和咸鱼收到橱柜里,从锅里盛了碗汤放在昌国面前,转头对光孝说:“你也坐下来吃吧。”

光孝也从饭桌底下拉出一张小凳子,坐下靠近门口的位置。素珍又从锅里盛了一碗汤,放在光孝面前。等两个男人都喝了一口汤,素珍把大灶前的小凳子拉到饭桌边上,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坐在靠近大灶一侧吃饭。

三个人不声不响地吃着,很久都没有说话。

素珍夹了块鸡肉,放在蘸汁碗里打了个滚,用手拿着,一边吃一边看着门外。吃着吃着,不知不觉地动作慢了下来,眼神也变得有些恍惚。

光孝放下碗筷,看了看素珍,问:“你怎么啦?”

素珍勉强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小声地说:“不知她吃饭了没有。”

光孝责备地说:“你想那么多做甚,人怎么会不给她饭吃。”

素珍红着脸,嗫嗫地说:“是,是,我是说不知她有没有地方坐。”

光孝提高了嗓门,大声说道:“她替人生一个公爹仔,人怎么会不给她坐。”

素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丧气地低下头来。沉默了半晌,眼泪簌簌地滴了下来。

昌国看了看光孝,又看了看素珍,重重地放下碗筷。

素珍急忙抹去眼泪,把手里的鸡塞到嘴里,一边扯一边说:“吃,吃,赶紧吃赶紧吃。”

昌国生气地说:“她替人生仔,不是你两人叫的?她去那边过年,不是你两人叫的?现在她真去了,你又来哭!”

光孝恼怒地看着昌国,提高了嗓门:“说什么呢?阿姐还不是替你去的?不成种的。”

昌国毫不示弱地回应:“我不想读书,你们逼着我读书;阿姐想读书,你们不让她读书。不要说都是替我做这做那!”

光孝大声说道:“你是公爹仔!”

昌国大声顶了回去:“阿姐是你逼去的!”

光孝一手重重地拍在饭桌上,震得素珍面前的汤碗跳了起来,在桌沿那里晃了两下,终究没能站稳,咣地一声跌在地上,碎了。一时间三个人都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门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光贤从隔壁厨房走过来,在门口站住了。

素珍抢先开了口,脸上却还带着泪:“哥贤,吃了不?”

光贤轻轻地笑了笑,说:“吃过了。”挨个看了看光孝、昌国和素珍,又说:“她去都去了,咱就好好吃饭,不是说明天就回来嘛。”

素珍擦了擦眼泪,小声地说:“我是怕她被人欺侮。”

光贤安慰地说:“不会咧,她替人生了个公爹仔,怎么会被欺侮。那枚,他枚婆不是讲过了年就脱离嘛。”

素珍自言自语地说:“讲是这么讲,谁知道呢。”

昌国站起身来,自顾自走了出去。

素珍叹了口气,把桌上的碗筷收到地上的洗菜盆里,蹲在地上慢慢地洗。呆呆地洗了一会,突然停了下来,说:“路上有摩托车声,不会是她回来了吧。”

光孝不耐烦地说:“怎么会,外面下着雨呢。不是说好了明天回来的嘛。听这枚声,是三队的哥烽咧。”

摩托车的声音由远而近。素珍紧张地听着,听了一会,忍不住走出厨房,站在庭前的桔子树那里顺着村道往远处张望。

光贤和光孝互相看了一眼,也都跟到庭前的空地上来。

在一片蒙蒙烟雨中,林嘉明骑着摩托车顺着村道开了过来。李冬梅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手里抱着红色的襁褓,一脸严肃的神情。两个人都穿着雨衣,雨衣上挂满了雨滴,露在雨衣外面的脸、头发、裤腿和鞋也都是湿的。婴儿虽然被包裹在襁褓里,但是襁褓外面湿漉漉的,婴儿的脸也湿漉漉的,不停地低声啼哭着。摩托车刚在庭前空地上停稳,冬梅迫不及待地抱着孩子下来,三步两步跑到西厢房自己的房间里,从里面把门闩上了,放声大哭。

你的心意,我的心意

By , 2018年5月9日 8:11 下午

捐赠仪式

5 月9 日,《紫贝拾遗》副主编张寒冰女士代表《紫贝拾遗》一书全体作者和读者向文昌中学捐赠售书款人民币十万元整,用于对在写作方面具有特殊才能的文昌学子进行表彰和鼓励以及开展读书征文活动。借此机会,《紫贝拾遗》编辑团队再次对如下人士及社会团体表示衷心的感谢。

作为一次社会实验,《紫贝拾遗》一书证明了乡土文学是可以在民间自发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与此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乡土文化的兴盛远远不是一时、一人、一地的事情。要形成一个有利于乡土文学成长的氛围,既需要大量的作者持之以恒地写作和讨论,也需要大量的读者持之以恒地阅读和批评。在《紫贝拾遗(三)》一书即将付印之际,我们依然希望本书能够成为文昌乡土文学复兴的起点,而不是这次小规模社会实验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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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拾遗(三)》定稿了

By , 2018年4月2日 6:10 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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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紫贝拾遗》编辑团队向出版社交付了《紫贝拾遗(三)》的书稿。第三册收录了来自49位作者的100篇文章共计34万字,预计今年8 月份正式出版。

主   编:蒋清野
副主编:陈文宣  陈晓洁  张大雁  张寒冰

接下来就开始准备《紫贝拾遗(四)》和《紫贝拾遗(五)》啦。

无题

By , 2018年1月4日 10:12 上午

莲塘
苔蕨2

汲水莲塘畔,涤壶紫藤隅。
苔蕨侵残垣,薇蒿越疏篱。
燃萁煮新绿,举杯邀故谊。
瓦缶熏芽香,相笑不相语。

秋风和秋雨,秋蟹慰秋思

By , 2017年11月3日 5:19 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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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七月半的前一天,散落五湖四海的文人墨客跋山涉水回到文昌河畔,在文中坡上参加了那期待已久的紫贝雅集。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不免互表仰慕,品茶画押,诵读吟唱,兴之所至,遂开怀畅饮。大家欢欢喜喜地热闹了一场,到了第二天,乘车的乘车,坐船的坐船,又跋山涉水回到五湖四海去了。哥宣、晓洁、阿飞、大雁、寒冰几位做头的回到家里,仍然天天在微信上讨论邀稿审稿,开始筹划《紫贝拾遗》的下一辑。

白露燕归又来雁,秋分丹桂香满园。珠崖郡虽然孤悬海外,物产与中原迥异,但是节令和中原并无二致。等到了寒露,连日下了几场急雨,便隐隐地有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气氛。一日夜晚,寒冰收拾完家里杂事,挑灯夜读,只听得屋外雨水滴答,风声淅沥,不觉有些惆怅。她原本做惯了新诗,只是近日读了几首唐诗,听了这风吹雨打,突然想起一句“替人垂泪到天明”来。她沉吟几番,心中灵光一闪,有了一首《秋雨》:

秋雨

秋雨连千户,
霓光暗万家。
风鸣随夜去,
梦静到天涯。

诸位客官,当今君明主圣,河清海晏,科技发达,通讯便捷,今非昔比。当年苏公东坡谪居儋州,遇赦北归,连夜渡海,走了一天一夜,不过从海这边的澄迈走到海那边的徐闻。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功夫,最多刚到四邑治内。今人互通音信,都用一种名为手机的物件,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什么道理,竟然可以千里传音。手机上又有一新样功能,叫做微信,音容笑貌、文字图画,须臾之间,通达四海。寒冰的《秋雨》刚刚发到紫贝书社的微信群里,就被客居东官的晓洁看到,心有所感,略一推敲,和了一篇《秋思》出来:

秋思·次韵和寒冰《秋雨》

浊酒擎一斛,
秋思万里家。
雁语西风去,
婵娟共天涯。

寒冰看了,喜得笑道:“好!婵娟共天涯,这调子就扬起来了。我的调子,不免压抑些。只是这浊酒,是否改为清酒更佳?”晓洁道:“浊酒一杯家万里,乃是化用来着。”寒冰又道:“哦,如此。只是觉得从意境上看,浊酒还是消沉了些。”晓洁笑道:“不过乱入而已。”两人又闲聊几句,各自睡去不表。

且说那日阿飞与众人别过,只身南下。今人远行,大都乘坐一种会飞的大铁鸢,形若春燕,长十数丈,宽二三丈,能载数百人,日行上万里。由珠崖前往京师,虽有五六千里之遥,不过两个时辰,也就到了。阿飞寄居的大绵羊国,乃是在茫茫咸海之极南。阿飞鬼节那天拂晓启程,借道楚亭抵达大绵羊国大雪梨镇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说来也怪,这大绵羊国虽然也有四季更迭,却与中原截然相反。中原春暖花开,这里落叶满地;中原桑果渐红,这里鹅毛片飞。到了中秋,大雪梨镇春花盛开,乍暖还寒。阿飞在路边看见唐人贩卖香江来的月饼,食指大动,虽说物离乡贵,也倾囊买了一粒双黄莲蓉来尝鲜。小心翼翼地剪开包装,咬一小口,蛋黄太硬,莲蓉太甜,并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不由得一声长叹,怅怅然把饼吃完。这天黎明,阿飞昏昏然坐着公车前去做工,上得车来,拿出手机,便看到了寒冰的《秋雨》和晓洁的《秋思》,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颤,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看着车窗外晃过种种异域风情,只觉得一阵心酸,顺手也和了一篇《秋思》:

秋思·次韵和寒冰《秋雨》

新绿几多斛,
旅人何处家。
酒酣入梦去,
疑是在天涯。

阿飞写完了诗,沉思片刻,又补上一句,“此天涯,即彼天涯”。正思绪万千间,突然公车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营生的工坊。阿飞下了车,径直做工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中原那厢也已天光大亮。晓洁起了床,梳洗打扮,用过早点,依常去会社执事。到了会社,看到阿飞的《秋思》,知是阿飞起了离愁别绪,思忖片刻,又和了一首《秋风》:

秋风·次韵和兄野《秋思》

秋风掠平湖,
秋思落谁家。
叶叶念将去,
极目是天涯。

此时紫贝书社的文人墨客们都聚集在微信群里,看了寒冰、晓洁、阿飞的诗,纷纷叫好。晓洁正想谦让两句,却有同僚来请话事,只好对众人笑道:“做工去了。感觉今天说话会五个字五个字地蹦呢。”说完这话,推门去了。刚刚进来的铺前讼师哥帆拍手笑道:“写得棒极,一会用毛笔抄抄。”那晓洁却已走得远了,并未听见,没有回应。哥帆知道等晓洁回来定会看见,也不多言,自去沐浴焚香磨墨不提。

这厢阿飞一边做工,一边想着紫贝书社里的诗,趁着工头分神,偷偷拿出手机来看。看了晓洁和的《秋风》,暗自赞叹其从容庄重。把这一首《秋风》吟诵过两三遍,总觉得心里有话想说,遂又和了一首《秋叶》:

秋叶.次韵和晓洁《秋风》

秋叶落平湖,
秋娘念谁家。
鱼传尺素去,
良人在天涯。

说得也巧,这厢的阿飞刚把《秋叶》贴了出来,那厢的哥宣也和了寒冰一首《秋思》:

秋思·次韵和寒冰《秋雨》

秋风起秋水,
旅人寄旅家。
极目何处去,
夜夜在天涯。

紫贝书社里众人看见突然间又多出两首诗来,不禁拍手叫绝。哥攀笑道:“相较作诗,真真雅嘎。”钠君也道:“咱们《紫贝拾遗》的第三辑,不如就当作诗集来出,说不定会快一些呢。”寒冰看到自己的诗有这许多人来和,心里欢喜,笑道:“咱们今天海棠结社,紫贝雅集!”众人又评了一阵,看一首,赞一首,笑成一团。

阿飞做完《秋叶》,总觉得词不达意。想了一想,又做了一首《秋风》:

秋风·次韵和晓洁《秋风》

秋风荡平湖,
秋思寄我家。
西市买马去,
从戎闯天涯。

这木兰辞咋一念完,便知不合心思,一时又没有更好的,只是闷闷的。那厢寒冰又怂恿大雁也来做诗,笑道:“大雁姐,你也来一首,然后我们凑一期秋风辞。”大雁偏不肯从,笑道:“我可是会坏了一锅汤的。看了你们这秋风啊秋雨的,满脑子都是蟹黄肥现在。”寒冰笑道:“来吧来吧,那就蟹黄肥呀!”大雁只是笑而不语。不想那厢阿飞听见蟹黄二字,心里一动,有了一首《秋蟹》:

秋蟹·依韵和晓洁《秋风》

秋菊映平湖,
秋蟹弄爪牙。
狂歌痛饮去,
扶松在天涯。

大雁读了,连声说道:“高,高,高。”寒冰看见“扶松”一词,不禁笑得前俯后仰。阿飞正色道:“疑是松动要来扶,化用也。”寒冰点头称是,笑道:“哥野真大诗才也,敬仰如滔滔江水。”阿飞赶忙辩道:“不过凑字而已。话说上一回吃螃蟹,还是金妹妹拿来的呢。”晓洁正好听见,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精美票券来,上面浅浅地画着平湖、渔舟、人家,又书有“大闸蟹”几个大字,笑道:“不说都忘了差点。秋至阳澄湖,蟹肥就菊花。”阿飞正暗自偷笑,不巧又被工头看见,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这天杀的,又不好好做工,偷看个甚手机。要是客人骂将起来,那摩温岂有不撵你出去的道理?等你没了生计,又得搬去桥洞下喝西北风,白日里拿个碗跪在街上磕头。到那时候,又要来怨我没话你知。”阿飞挨了这长长一段斥责,却并不气恼,依旧笑嘻嘻地,做工去了。

却说那厢哥帆沐浴更衣,洗手焚香,备纸磨墨。过不多时,果然拿了一副字出来,录的是阿飞的《秋思》和晓洁的《秋风》。这两首诗,本来不过是二人随性而为,随心所就,经过哥帆这一番郑重渲染,顿时显得庄重高雅起来。紫贝书社里的文人墨客,大都是见过一些好字的,看了哥帆的墨宝,莫不交口称赞。哥帆收了笔墨纸砚,又唤哥宣和哥攀出来写字。不巧哥宣这几日正在搬家,青石貂豪早已收了起来。哥攀白日里不见影踪,没有回应,想来也是忙着执事,等到日落时分,拿了两幅字出来,录的是阿飞的《秋叶》和《秋蟹》。哥攀的字,向来也是极好的,和哥帆的字相比,风骨又大不相同。众人看了,又是一阵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那木木看了“扶松”二字,打趣笑道:“哥野既已到了天涯,椰子漫山遍野,又何苦去找松树来扶?”阿飞知她自幼饱读诗书,自然晓得这个典故,顺势笑道:“天涯椰树虽多,只是椰子掉将下来,砸在头上,又怎么办?”蓬莱讼师哥敬说道:“用红花油擦。”哥攀听见,说道:“椰子要是掉将下来,定是歪着飞出,断然砸不到头上。”哥敬辩道:“他扶的原是母椰子树,砸他的却是隔壁的公椰子树。”木木听了,不禁莞尔,补了一句:“你不偷,它不砸。”众人听到这里,只是笑得东歪西斜,在此不一一细表。

过了两日,哥宣、晓洁、阿飞、大雁、寒冰几人聚在一起审评文稿。寒冰提议道:“咱们几个,整理一期《秋风赋》出来顽儿可好?”哥宣说道:“不妥,不妥。咱们几个,不过是瞎写一气,实在上不得台面的。”寒冰笑道:“不见得呢,哥野的‘新绿几多斛’,我就觉得挺好的。”晓洁说道:“要说古体诗,南宋以降,实在无诗可言。咱们今人,还是做现代诗好些。”阿飞想了一想,正色道:“咱们那几首诗,要说水平,的确一般。不过,也莫要妄自菲薄。我看青莲、稼轩、东坡一生所作诗词,何止百千,也不见得篇篇都是好的。咱们几个,既没学过格律,也不知道平仄,第一回学古人唱和,能够做得出来,已经实属不易。这等雅事,记将下来,也不难看。”

寒冰听说阿飞没有学过格律平仄,只是不信,问道:“哥野没有学过平仄?”阿飞说道:“真真没有。”寒冰说道:“这就奇了。你的平仄,十有七八是对的呢。不过‘新绿几多斛’这一首中的‘入’字,应为平声,换一个字可好?”阿飞说道:“这个‘入’字,用得自然,换成它字,便刻意了,反倒不美。这古人作诗,听说最是讲究平仄和押韵。然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一斋先生云古无四声,亭林先生云四声一贯,众仲先生云古无入声,砚北居士云古无去声,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今人读古诗,尚不知如何裁决音韵;今人做古诗,又当依何据定夺平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写好文章,不拘规矩。”寒冰点头称是,笑道:“撇开平仄不说,这一首也真真是好呢。”阿飞说道:“这四首诗,我自己倒是更喜欢食蟹贴多些。还得谢谢大雁姐呢,给我提了个醒。”寒冰追问道:“喜欢扶松?”阿飞说道:“前面三首,似是刻意去追求一种淡淡的忧愁。然而哥野半生飘零,所见所思,非击节纵歌所不能排遣也。文章之可贵之处,在于真而不在于美。从新绿到秋娘,再到木兰,只是在酝酿情绪,寻找感觉。写到食蟹,方才觉得一吐为快,淋漓尽致。”几人听了,都点头称是。

这厢寒冰央求哥宣将其它几首诗也都一一录出,又去怂恿大雁写诗。晓洁拿出一本书来,说道:“近来颇有一些书籍,教授诗词速成之道。都说是乘坐铁鸢闲极无聊时,翻上一个时辰,就能写诗。这一本书,原来是个国文教授写的。他的诗词评论,倒是有些见解。自己写的诗词,我略略读过一些,虽说我写不出来,但是感觉不过尔尔。没有办法,今人作古诗,实在是力不能逮矣。”停了一停,又说:“这位教授,与哥野同年,原本在京城五道口读技校的。实在学不下去算数和格致,就转到燕京学堂去,留了一级,改学了国文。哥野早先不也是在五道口读技校么,可见原本就有学国文的潜质。”哥宣说道:“网上还有自动做诗的呢。”寒冰不信,说道:“我只知道有个叫搜韵的,能看平仄是不是对了。要说自动做诗,不能够吧?”哥宣认真说道:“真的有呢,还能做藏头诗,不信你看。”说罢发了两张图片出来,说是自动做出来的诗。阿飞一看,果真每行有五个字,句末也都同韵,只是读来狗屁不通,不知所云,不觉洒笑。寒冰也看了出来,笑道:“有形无神尔。”

寒冰刚刚开始学做古诗,只写了一首,总觉得意犹未尽,不免手痒。想了半天,又凑出一首《清风》来:

清风·用韵和文宣兄《秋思》

寂寥烟雨路,
遥夕望天涯。
宝地芳林处,
清风过我家。

顿了一顿,又说:“简直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生生把我想象成你们,在他乡遥望天涯呢。”晓洁读罢,说道:“立意不错,只是‘宝地’二字,可以再斟酌一下。”寒冰跌足,问道:“宝地?字眼不好?”晓洁笑道:“意不古也。”寒冰又问:“那‘寂寥’呢,会不会也不古?”晓洁说道:“这个倒是常用,太祖皇帝就曾用过。”大雁在边上听着,插话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好厉害,看来我只好弃权了。”寒冰笑问:“大雁姐,你就不思乡么?”大雁笑道:“思倒也是思的,就是想吃的更多些呢。”

大雁原来也没做过旧诗,心里没有把握,只是不堪寒冰缠磨,只好答应试试。憋了半天,怯怯地拿出一首《秋风》来:

秋风·次韵和文宣《秋思》

秋风舞桐叶,
桂雨落万家。
南雁欲展翅,
壮志闯天涯。

众人看罢,便知说的是她家刚刚远行的公子了。大雁问道:“这首句里的‘桐叶’,要是改成‘金桐’,是不是更有气势些?”晓洁笑道:“非也非也,还是‘桐叶’更佳。”大雁笑道:“都是你们逼着写的,我真是没有什么感觉呢。”阿飞也笑道:“我等学作古诗,不过是尚未开蒙的幼童,只要做得出来,便就是好了。至于有血有肉,有魂有魄,都还差得好远呢。”

阿飞又细细读过寒冰这一首《清风》,沉思良久,缓缓说道:“静安先生有云,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不管造境还是写境,都要把一个画儿拿给人看。寒冰你做新诗,是心里先有了一个画儿,这等本事,便是常人所谓造境了。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引车卖浆之流,谁的心里没有几个俊俏的画儿呢,只是他们不认得字,写不出来罢了。”顿了一顿,又道:“哥野说寒冰是个诗才,一是你能看到这画儿,二是你能写出这画儿。前者,天赋也;后者,功力也。哥野不懂做诗,不过有时读你的诗,明明意境甚佳,文字却晦涩难懂,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又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这一首《清风》,似是先找文字,后构图画,本末倒置矣。”

寒冰听了,睁眼辩道:“哥野差矣。寒冰做古体诗,也是先有图画,后有文字。譬如这一首《清风》,便是秋风吹过我家山地的树林,真真是美呢。”阿飞答道:“听说西洋有个哲人,叫做啥维特根斯坦的,说什么语言的界限就是思想的界限。没有说出来的话,就跟没有画出来的画儿一样,只在你自己的心里才有呢。同一片树林,你用古人语言写来,哥野远远地看见一些树木;你用今人语言说来,哥野便走进了那片森林。”

寒冰听了,哈哈一笑,说道:“这就对了。这一首《清风》,写的便是远远地望着树林。”顿了一顿,又说:“漫漫长夜,烟雨蒙蒙,我远远地望着天涯,望着家乡。那宝地芳林,便是我的家乡了。”顿了一顿,再说:“我说生生把我想象成你们,实在是当年寄居楚亭,阴冷难耐,寂寥寒夜,非遥望宝地所不能慰籍也。”阿飞听罢,点头说道:“哥野说远远看见,便是读懂了这一节。只是楚亭这一节,先前实是没有想到。”寒冰也点头,又道:“寒冰刚刚补做了一首小诗,是专专送给哥野的。”说罢,又拿出一首《秋旭》来:

秋旭.依韵赠清野兄

秋旭穿沉雾,
酣歌醉晚霞。
游筇更归去,
纵舸向珠崖。

阿飞几人正读着,寒冰又道:“前几日,每每提起天涯这词,总会想起大海里的归帆。想哥野再次回到珠崖,一定是意气风发,狂歌痛饮,舞之蹈之,便有了这一首向珠崖,望哥野笑纳。”阿飞听罢,感激不已,不由得连声拜谢。

几人又聊了几句,阿飞问道:“前日有位妹妹,相貌清秀,身着红裙,谈吐不俗,给咱们递来一篇文字,各位都读过没有?”晓洁笑道:“我倒是读过了,光看题目,就真真是奇呢。”阿飞提议道:“那咱们今天就议一议这篇奇文可好。”寒冰、晓洁等人都点头说好,阿飞便拿出一篇文章来,交与众人商议。

要知这一奇文到底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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