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村庄斋舍与山林田野都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雨雾中。鞭炮声在村庄各处此起彼伏,厚厚的硝烟越过树梢,就像无数头怪兽侵入天际,又缓缓地与蒙蒙烟雨融为一体。人间升腾的烟火连接着天上繁华而忙碌的街市,婆祖、村主公、灶前公和各家各户的历代祖先坐在看不见的轿子里在天上穿梭而行,赶赴盛宴。没有哪位鬼神注意到,在这座小小的村庄,在那间被浓荫遮掩的小小厢房里,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和一个小小的婴儿在哭泣。
厢房里,冬梅的哭声与婴儿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冬梅的哭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声嘶力竭。
素珍忙不迭跟到西厢房,冬梅已经从里面闩上了门。素珍尝试着推了推,门板只是晃了一下,并没有开。素珍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小声地呜咽着,一边哭一边拍门。
嘉明抬脚从摩托车上下来,把车横着停在光贤和光孝祭拜婆祖摆放八仙桌的位置,一只手扶着摩托车左侧的把手。光贤和光孝从厨房那边过来,站在摩托车的另一侧,一脸迷惑地看着嘉明。嘉明神色有些尴尬,轻轻地咳了两声,没有说话。
光孝定了定神,伸手去抓摩托车右侧的把手,开口问:“怎么回事?怎么哭成这样?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光孝的声音略略有些发抖。
光贤不声不响地站在光孝身后,静静地看着嘉明。
嘉明躲躲闪闪地看着周围,支支吾吾了几下,还是没说话。
金凤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三个男人站在庭前,悄悄地折了回去,从两间正室之间的空地那里绕到西厢房去了。
正室屋里传来些许响动,好像是昌国在翻找什么。过了一会,昌国从正室里匆匆地出来,一边走一边狠狠地看着嘉明。昌国拐过墙角,一溜小跑进了厨房,再从厨房出来时,手里举着一根扁担直奔嘉明而来。嘉明见势不妙,绕过摩托车头往光贤和光孝身后躲去。昌国这一扁担打了个空,闷闷地在地上刮起一片砂土,当啷一声磕在摩托车的后轮上。昌国又抡起扁担,从摩托车尾这边抄回来,正待要打,光贤和光孝齐齐大喝一声,拦在昌国和嘉明之间。嘉明抬头看了一眼昌国又看了一眼摩托车,没敢过来骑摩托车,撒开腿顺着村道一溜烟跑了。
昌国正想要追,被光孝从身后拉住衣服下摆,气鼓鼓地转身一脚踢在摩托车后座上。摩托车倒在地上,车把在沙地上纤纤地画出一条痕迹。昌国举起扁担要砸,边上的光贤大喝一声:“呔!要爆炸的!”昌国愣了一下,光贤顺势一把抓住昌国手里的扁担。昌国正待要抢,光孝跟着大喝一声:“做什么你!伯爹你也要打吗?”。昌国看了看父亲,悻悻地松开拿着扁担的手,又是不服气,又是愤愤不平,低着头四下张望了一圈,走到村道上望着嘉明逃走的方向跳脚大骂。
光贤把扁担递给光孝,转身往西厢房走去。光孝看了看厨房又看了看昌国,想了一下,把扁担竖着靠在正室墙上,跟在光贤身后。昌国从村道上拐回来,又把扁担拿在手里,摇摇晃晃地指着远远站在村道上围观的村民,大声叫嚷:“谁都不许过来!谁过来我打谁!”
西厢房关着门,房里冬梅和婴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素珍和金凤站在厢房外的雨檐下,素珍单手扶着门,金凤站在素珍身后。素珍小声地哭泣着,时不时拍一下厢房的门,大声呼唤:“梅啊,开门。梅喂,你开一下门吧。”金凤的眼睛也红红的,时不时拉一下素珍的衣摆,小声地说:“你就让她哭一会吧,你就让她哭一会吧。”
光贤和光孝走到西厢房,金凤和素珍让了一让,给两个男人让出房门。光孝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房门颤了一下,没有开。光孝退了一步,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房门,提高嗓门叫了一声:“梅啊。”
冬梅的哭声停了一下,紧接着有件东西砸在门上,门后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冬梅扯着嗓门哭嚷道:“你走!你走!”
光孝骤然暴怒起来,头上青筋凸起,浑身哆嗦,一把拉开素珍和金凤,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前一蹿,一脚猛踹在门板上。只听得一声闷响,房门嘎吱嘎吱地来回晃动,雨檐上簌簌地掉下许多灰土来,然而门还是没有开。光孝又后退一步,还想再踹第二脚,光贤一把将他拉住,拖到正室正厅去了。
屋里的冬梅长长地尖叫了一声,隔着房门喊道:“你都想我死是不是,那我就死给你看!”说完这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恸哭。
婴儿受了惊吓,更加尖利地哭叫起来。
素珍再也按捺不住,趴在门上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哀求:“梅啊,开门。梅喂,你开一下门吧。”
金凤也小声哭了,一边拿袖子抹眼泪一边对着门说:“梅啊,不要。梅喂,慢慢来。”
婴儿声嘶力竭地哭了一阵,突然失去控制般地接连嚎了几声,似乎是嗓门哑了,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冬梅恸哭顿时停了下来,又变成低沉的呜咽。屋里安静了许多,只听见冬梅一边抽泣一边拍打襁褓,偶尔夹杂着婴儿嗯嗯的哼声。
金凤轻轻地拉了拉素珍的衣摆,小声地说:“喂奶呢,没事啦。”两人往后退了几步,软软地靠着正室的墙,呆呆地看着西厢房的房门。
毛毛细雨不声不响地下着。地上虽然没有水,但是墙壁是潮的。素珍和金凤失魂落魄地靠墙站着,没过多久,头发上就洒满了细小的雨珠,就像是披了一层白霜。又过了一会,两人的衣服也有点潮了,又不声不响地挪到屋檐底下,背靠柱子站着,看着房门。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房里传来床板响动的声音。素珍激灵一下,站直身体,抬头去看,满脸紧张。金凤也回过神来,顺着素珍的目光看向房门。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房里细细嗦嗦地响了一阵,房门嘎吱一声开了。春梅抱着襁褓走出门来,垂着头,低低地叫了一声:“阿妈。”
素珍的眼泪又刷地流了下来,却不敢哭,急急忙忙迎上去,犹豫地叫了一声:“梅喂。”
冬梅已经换掉了湿衣服,穿着一身白底粉花的碎花衣裳,刚刚擦干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又红又肿。婴儿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个蓝色襁褓里,襁褓的随着婴儿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看样子是睡着了。
冬梅看了看素珍,小声地问::“阿妈,还有饭吗?”
素珍一下子哭出声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说:“有,有。有鸡,有饭,还有紫菜汤。阿姆现在去给你热一下。”
冬梅轻轻地说:“不用热了,侬肚困了。”
素珍急急地说:“来,来,来。现在跟阿姆去灶前吃。”
金凤伸出双手,对冬梅说:“来,阿侬交给我,我抱着。”
冬梅把手里的襁褓递给金凤,跟着母亲往厨房走。金凤抱着襁褓,跟在冬梅和素珍身后。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正厅里,光贤和光孝并排坐在靠墙摆放的两张靠背椅上,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方几。光孝焦躁不安,来回扫看对面墙壁上的彩绘,时不时紧紧地攥一下拳头,或者重重地叹一口气。光贤侧着脸,关切地看着弟弟,一直没有说话。看到素珍和冬梅从门口经过,光孝一下子挺直了腰板,刚想站起来,又被光贤轻轻地拉住了。
昌国看见母亲带着姐姐进了厨房,拖着扁担从村道上回来,把扁担靠在正厅的外墙上,不声不响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冬梅进了厨房,迫不及待地端起碗贡饭来,凑到嘴边啃了一口,伸脚从饭桌底下勾出个小凳子来,一边嚼一边坐下。素珍从筷笼里抽了双筷子递给冬梅,端出先前没吃完的鸡块放到冬梅面前,急急坐到灶前抓了把稻草点上火塞到灶膛里,一边扇火一边看冬梅吃饭。看见女儿吃得着急,素珍的眼泪又夺眶而出,赶紧抬起袖子抹了,转头看着灶膛里的火。
金凤斜靠着厨房的门框,轻轻地摇晃怀里的襁褓。
大锅里的汤开始滚了,蒸汽扑哧扑哧地透过竹编锅盖的缝隙透出来,一直飘到厨房门口。襁褓里的婴儿扭了两下,打了个喷嚏,并没有醒。
金凤低头看着婴儿的脸,一边摇一边轻轻地哼着: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墙角捉蚊子,
蹦去灶前睡匾筐。
冬梅捧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听,听着听着就呆住了,两行眼泪顺着脸庞滴到饭碗里。
金凤一脸怜惜地看着冬梅,又继续哼: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门口神龙吃,
蹦去人室做新娘。
冬梅转过头来,惨惨地叹了一口气,对金凤说:“侬忆着小小时候,伯姩也念蹦蹦娘给侬听。”
素珍起身从大锅里盛了一碗汤,端过来放在冬梅面前,说:“侬小小时候,总是跟姐大姐二姐三一起。阿姐也听,侬也听。”
冬梅就着热汤,三口两口把碗里剩下的饭吃得一干二净,又伸手去拿另一碗饭。素珍小心翼翼地问:“我侬这么饿,他那里不做侬饭吗?”
冬梅的眼泪刷地滴了下来,幽幽地哼了一声,直直地看着碗里的饭,低声说道:“侬连水都不得吃一口。”
素珍一下子哭出声来,用手捂着心口接连哭了几下,生生地忍住了,恨恨地说:“这枚人啊,真真是毒啦。”
金凤试探地问:“他枚婆,不是说过年了就脱离吗?”
冬梅摇摇头,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枚婆,不做得数的。”
金凤又问:“他呢?”
冬梅摇摇头,说:“他也不做得数的。”
素珍问:“那谁做得数呢?”
冬梅一边流泪一边说:“我也不知道。”
素珍又问:“小的拜公了吗?”
冬梅的身子猛地一颤,嘤地一声又哭了出来,一个劲地摇头,一边哭一边说:“不用问了!不用问了。”
素珍显得有些生气,略略提高了嗓门说:“不用问!不用问!到底是啥事?做甚连饭都没吃就回来了?”
冬梅静了一会,下定决心了似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语无伦次地大声嚷道:“她不让他拜公!她劫他去水井!她要摔他死!你们爽了吧!”说完这几句,双手抱住脑袋,把身体缩成一团,嚎啕大哭。
婴儿被冬梅的哭声吓到,哇的一声跟着嚎了起来,一边嚎一边挣扭。金凤赶忙抱紧襁褓,轻轻地摇晃身体和手臂,一边摇一边低头看着婴儿。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光贤和光孝出现在厨房门口。光孝一手扶着门框,急急忙忙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冬梅只是抱着头,放声痛哭。
素珍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她讲水都不得吃一口。”转头看了看金凤怀里的襁褓,又说:“她讲那枚劫他去水井,要摔他死。”
光孝有点迷糊,又问:“谁劫他去水井?谁要摔他死?”
素珍愤愤地反问:“我怎么知道是谁?”
光孝看着冬梅,问:“梅啊,谁劫他去水井?谁要摔他死?”
冬梅紧紧地蜷缩身子,一边摇头,一边哆嗦,哀求地说:“你不用问了!你不用问了。”
光孝有些沮丧,又大声说:“你不讲,我怎么知道。你讲了,我就不问了嘛。”
光贤轻轻地扯了扯光孝衣服后摆。光孝张了张口,似乎还想继续追问,又忍住了没问。
庭前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许多围观的村民。虽说他们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门,可是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到厨房来。
一个说:“哎呀啦嘎,跟人做二妈,就是生公爹崽,也是二妈咧。”
另一个说:“三十去夺位,被人赶了回来,真真是难看啦。”
另一个说:“不是说那枚要脱离吗?”
又一个说:“那枚诓她的咧。要脱离早就脱离了。”
冬梅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地听着,身体微微地颤抖。听了一阵,突然长长地惊叫一声,仿佛是一下哑了似的,张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重重地喘着气,肩膀一耸一耸地,眼神呆滞。
昌国从正室跑出来,拿起靠在墙上的扁担,挥舞着冲向庭前围观的村民。村民们嬉笑着四处躲闪,昌国接连挥了几下,扁担都重重地砸在地上。昌国气鼓鼓地把扁担杵在地上,喘了口粗气,长长地“啊……”了一声,又举起扁担去追。村民们逃到村道的树下,昌国举着扁担,守在庭前的桔子树边,不让村民们接近。
远远传来一位村民的叫声:“国喂,你不要这样。你自己做人笑,还不让人看吗?”
昌国拿着扁担,摇摇晃晃地指着,大声叫嚷:“你说,你说,我今夜就去烧你枚屋。”说完这话,举起扁担猛地劈在身边的桔子树上,一枝虎口大小的树枝应声而断,青的叶子、黄的桔子掉得满地都是。
另一位村民远远喊道:“国喂,你气啥?要不是你姐去给人做二妈,你有钱去补习?”
昌国愤怒地爆发出“啊……”的一声大叫,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了出去。石头扑地一声打在椰子树干上,闷闷地掉在地上。昌国挥动扁担,顺着村道追了过去。村民们一哄而散,很快就跑远了。昌国接连地“啊……”了好几声,一边叫一边举起扁担,一遍又一遍地砸向路边的灌木丛。
光贤从厨房走过来,拍了拍昌国的肩膀,小声地说:“好了,不要打了。”
昌国一下子泄了气,闷闷地又砸了两下,把扁担扔在地上,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光贤弯下腰,把扁担从地上捡起来,拎在手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昌国。
村道远处还站着几位村民,不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光贤把扁担靠在路边树上,缓缓走到村民跟前,脸色凝重,站定了,不紧不慢地说:“回去啦,下着雨呢。过年过节的,留条活路给人啦。”
光贤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几位村民没有说话,面面相觑了一会,顺着村道走了。
光贤走回昌国边上,轻轻地拍了拍昌国的肩膀。昌国看了光贤一眼,又低下头,接着哭。光贤把手收回来,不声不响地站在路边。过了一会,昌国止住哭声,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路边的灌木丛。
光贤拿起扁担往回走,昌国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光贤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昌国。昌国躲躲闪闪着不敢直视光贤,憋了一会,艰难地冒出一句来:“伯爹,侬真不想上学。”
光贤愣了一会,为难地说:“你家的事情,伯爹不做得主。”顿了一顿,又说:“下雨呢,先回去吧。”
昌国自顾自闷闷地嘿了两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光贤稍稍停了一会,叹了口气,又继续往前走。昌国低着头,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到了庭前,不声不响地回屋里去了。
光贤来到厨房,冬梅已经止住了哭,手里捧着一碗饭,却没有吃,只是呆呆地看着橱柜,时不时抽一下鼻子。
光孝不在厨房。素珍坐在灶前板凳上,不知所措地看着冬梅,时不时用袖子抹抹眼角。
金凤斜斜地背靠门板站着,一脸怜爱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婴儿睁大了眼睛看着金凤,满面的好奇。
光贤站了一会,试探地叫了一声:“梅啊。”
冬梅抽了抽鼻子,转头看着光贤,有气无力地轻叹一声,脸上露出凄凉的神情。
光贤也叹了口气,温和地说:“侬艰苦啦。”
冬梅感激地看着光贤,看着看着,两行眼泪缓缓顺着脸庞滴了下来,却咬着嘴唇,忍住不哭。忍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双肘撑在饭桌上,两手捂脸,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素珍瞪了光贤一眼,埋怨地说:“哎呀,她刚刚不哭了,你又来逗她哭。”
光贤平静地说:“不相干的,你让她再哭一会。”
金凤怀里的婴儿踢腾了两下,鼻子里哼哼两声,似乎是也要哭。金凤赶紧摇动身体与手臂,婴儿在襁褓里扭了几下,又不哼了。金凤低头看着婴儿的眼睛,一边摇一边轻轻地唱: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室顶等天光,
蹦去天上看月娘。
婴儿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金凤的脸。金凤轻轻摇晃襁褓,又接着唱:
蹦蹦娘,蹦蹦娘,
蹦去床下蹦去窗。
蹦去四山做扰攘,
蹦回室去抱阿娘。
冬梅哭了一阵,也渐渐地止了哭,出神地听金凤唱歌,时不时轻轻地抽泣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