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至今日三十快又半,生于文昌,学于厦门,居于上海,一路向北,经历不多不少,回忆却总是还徘徊于那个叫潭牛的小镇。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说是少年不更事,年少时的记忆却是相伴一生,深刻于脑中。那么清晰,那么深刻,不用刻意回忆,很自然的随时浮现。走在上海的街上总会恍如时光交错,回到那少时的小镇时光。与须先生卧枕夜谈也多是少时的趣事,所以他对于潭牛也是极为熟悉了。
这个沉载了我少年时光的小镇,小时我很纠结于它的名字,为什么叫潭牛呢?为什么呢?几次探询,得到的答案不一,最后自己确定一个答案讲来给须先生听。一天,天公大作雷雨,死了很多人,一牧童野外看见一硕牛被困在大水潭里,于是想办法救出了硕牛。牛一被救出后天公放晴,大家得救,至此这地就改名为潭牛。至于是不是这样我也不得知,总之,这奇怪的镇名是有一个缘由了。
以前的潭牛镇还不像现在扩建了这么大,只有南、北街的区分。以去医院那条路为分割线,左手边是北街,右手边是南街。
外婆及她的营生
外婆家就在北街上。南北街十字路口过去,右手边第三间房子的巷子走进去就是。
妹妹出生后妈妈顾不过来,我又很喜欢外婆,于是顺理成章的就来潭牛外婆家上学了。胖胖的外婆虽大字不识一个,却因着热心、爽朗的性格,人缘极好,潭牛镇北街的生产队队长直到她去世前都是她当。又因着她名凤,于是大家都亲切称她“队长凤”。但是这芝麻官当得费心费力却没有经济收入,平时的外婆以在市街上做点小买卖为营生。夏天摆凉水铺,冬天支油锅炸珍袋。在那物质还不甚丰富的年代,这些都是我日常的点心。
没有冬天的海岛夏季炎热而漫长,紫外线强,人在太阳下没走几步就要汗流浃背,嗓子冒烟。此时若是喝上一碗凉凉的凉水,犹如一股清泉从嗓子涌入,全身清爽。所以,到了夏天,外婆就靠摆凉水铺为生。凉水铺卖两个品种,一种凉粉,另一种是薯粉。潭牛镇每隔天赶一次大集,逢大集时,村里人挑着、担着自己种的、养的东西到镇上来卖。市场里摆不下就弯弯曲曲沿着市场的路撂下担子就卖,煞是热闹。在市场对面的十字路口边,是去市场的必经之地,固定了几摊凉水铺,外婆的铺子就在其中之一。路过市场的人都愿意花上三角、五角钱喝上一碗解解渴、歇歇脚,是对自己辛苦的优待。
凉粉,是用一种藤状植物的籽为原料做成。这种植物果实长得和无花果很像,切开里面一粒粒的籽也和无花果很像,一般野生在农村的树丛里,绕着树长,所以须得会爬树的人上树去一颗颗摘下来。每隔段时间外公会去村里收,或者是相熟的村人摘了送过来。那时我们就全家动员把果子切开,再每人一把铁勺把籽挖出来晒干。果实切开里面有白色粘人的黏液,每每都把我们的手粘得满手都是,得拿木屑来放手里搓才能搓下来。又不能全然搓下来,总剩一些在指缝里,经过氧化变黑了,很是难看,所以我们几个孙辈的都不愿意帮忙挖。外婆为了激励我们,就实行奖励政策,挖一个算多少钱,结束了按果皮个头算钱,这成为我买杂书的一大费用来源。婆孙几个一起挖果肉、算钱,是那时热闹的开心。
果实晒干后,外公清晨取几勺干籽放在一个布袋里,然后把布袋放入一大桶凉水里用力揉,把汁液揉出来,静置一两个小时,桶里的水就慢慢凝结成果冻一样的东西。这就是好了的凉粉,纯天然没有任何添加剂,非常神奇。外婆则熬上一大锅红糖姜水,有人要吃时取一个公鸡碗,用铁片勺片点凉粉出来在碗里,几下搅碎,淋上一勺红糖姜水一碗凉粉就出品了。路人一扬脖子呼呼一碗极快就进肚子里了。后来,慢慢又有了冰块,加入一块冰块,更是解暑的佳品。
我到了夏天也是极爱这凉粉,每天中午放学回家都灌上一大壶带着去学校喝。这东西主要成分是水,又利尿,所以我下午上课时总会憋尿。但是小女孩脸皮薄不敢举手上厕所,每每都憋得手心出汗,下了课必定第一个冲出教室,如果碰上拖堂的老师真是要恨的直跺脚了。但是总是不肯吃一堑长一智,第二天还是照旧要喝一大壶,还是照旧要跳脚,真是可怜的小姑娘!
凉水铺的另一品种薯粉也叫番薯粉,是一种用番薯做成的粉条,夏天加了红糖姜水来吃,也是一道解暑佳品。薯粉条很有韧性,滑溜溜的,吃起来冰冰凉凉的感觉,在海南闷热的夏天很受欢迎。
外婆的薯粉是自己手工做的,以前的人生活简单,吃食一般都是手工制作,自己做自己卖,所以每家的味道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凉水铺,货品一般是批发过来的,味道都一样,吃不出好坏。和凉粉不一样,薯粉一般是提前一天做好,泡在冰凉的井水里,第二天捞出来沥干,团成一团团放在篾子里,吃时拿出一份浇上红糖姜水就成了。
童年的欢乐记忆有很多,和外婆一起做薯粉也是一种别样的乐趣。番薯先是煮熟了晾凉,然后和了面粉一起使劲揉。胖胖的外婆拿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吭哧吭哧揉番薯面是我记忆里一帧温暖的影像。等外婆揉好面,之前大锅里烧的开水也好了。矮矮的外婆站在锅边的小凳子上,一只手捧着一个盛满番薯面的底部有四个小洞的椰子壳,(椰子壳是海南人常用的容器,天然又实用),另一只手不停的拍打它,稀稀的番薯面就变成一条条的番薯粉出来了。初时是大大的一条,这是不要的,接下来就慢慢成为匀称的细细的一条,从高处落下来跌落在滚烫的开水里,不一会就熟了浮上来,旁边帮忙的人赶紧拿一双长筷子把薯粉捞了泡在装了冰凉井水的木桶里。小时候我最爱看外婆摇薯粉,站在凳子上的她就像神奇的魔术师,手一拍一拍就落下来长长的四条薯粉。
一般每次都弄两三大桶,大大的木桶里泡着淡绿色透明的薯粉,很清凉的夏天颜色。我总喜欢趴在桶边看它们浮在水里,仿佛会动,像章鱼的爪子,也像水母,给我无尽的想象。每次外婆都会叮嘱我眼看手不动,这是入口的东西。每次都叮嘱,那是因为以前发生过一件好玩的事。表姐八、九岁时回奶奶即我外婆家度暑假。有一天,外婆弄好薯粉泡在水中就出门去了,剩表姐一个人在家。估计是好奇心或者是小孩的玩性,表姐把桶里的薯粉一条条捞出来铺在走廊里。外婆回到家看到满地的薯粉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此后这一直成为我们家庭聚会津津乐道的事。
薯粉和凉粉就像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是偏爱凉粉一点,表姐则是爱这滑溜溜的薯粉。随着农村的改建,以前长在山野里的凉粉藤也越来越少,所以凉粉籽也几乎没有了,现在文昌几乎看不到凉粉这种天然解暑甜品了。我想,不管我愿不愿意,它终究要成为我记忆里的食物了。而薯粉因为原料的容易获得,在街头巷尾还是常常可以看到。我有时看到薯粉摊,一阵惊喜,以为凉粉也有的,但是上前一问,基本都是失望。那就来一碗薯粉吧,喝着薯粉嘴里却是外婆的凉粉的味道。
虽然海南被称为没有冬天的海岛,但是冬季还是有些些冷的,至少是不大汗淋漓了,于是凉水铺的生意就要歇歇了。冬天的外婆在她的老摊子地方卖起了珍袋。主要对象还是菜市场买菜的镇上居民或者是来赶集的村人。早上起来匆匆忙忙惦记着自己的小生意早餐也顾不上吃,等肩上的担子撂下来摆好摊子,准备吆喝时才发现没力气呢,于是赶紧买两个珍袋拿在手上边吃边做生意。这东西油炸的,热量高,一个下肚整个人立马活络起来。还有一些镇上的老客户,他们是这味道的忠实粉丝,买上一个到茶馆点一杯醇香奶茶就着吃,是一天满足美味的开始。还有就是每逢嫁娶、生孩子、入新宅、庙会等各种民俗活动,亲戚朋友间遵照古法是要送这珍袋的,具体什么寓意我也不是很清楚,猜来是因其形状是圆的取圆圆满满之意。而且该谁送、送多少,也是有讲究的,必是问了德高望重的老人才知。所以经常有人来和外婆定做,约了多少个,做什么用的,几时来取,付一定的定金就成了。
珍袋是用糯米粉、面粉、蒸熟的地瓜、糖揉成面团,再分成一个个圆圆的小剂子,像包汤圆一样把小剂子压扁窝成一个窝窝状,把花生、冬瓜条、红糖等馅料包进去。然后放进滚油里炸,慢慢地面团很神奇地膨胀成一个两倍大的圆球,捞出沥油,放凉就可以吃了。炸好的珍袋外皮很脆,咬开又是糯糯的内皮,中间一般大部分是空的,馅料大概只占四分之一,馅料不宜过多,过多不好吃。我是最不喜欢吃里面的馅料,总是把它们挖出来光吃皮。因着我这样的人多了,珍袋还有另外一个品种叫珍袋扁,即把小剂子压扁成饼状,不包馅料直接炸,炸出来薄薄糯糯的一张特好吃。外婆一般两个品种都有做,但是通常珍袋扁会卖得更快些。但是珍袋扁只能作为吃食,是无法代替珍袋完成那些神圣的祭祀任务的。我一般都喜欢趁热吃,刚炸出来热乎乎的、脆脆的,我一下能吃两个。
随着社会的发展,不知为何,珍袋扁慢慢很少看得见了,许是现代人讲究养生保持身材不大吃这油炸的食物了,而珍袋因为肩负祭祀这神圣的职责,所以得以存续下来。现在也不是街头小摊卖了,基本上街头巷尾的老爸茶馆里都有的卖。我家旁边我们经常去吃早餐的老爸茶馆据说珍袋做的不错,所以每每回去也会点一个尝尝,当是缅怀那热乎的味道。还是不爱吃那甜甜的馅,把馅拨出来,两手一捏当珍袋扁吃了!
以上,就是外婆和她的摊子的故事。虽然她已逝世多年,镇上的人还是时时惦着她,说起“队长凤”的凉水及珍袋,还是会有人记得它们的味道!
小学.白藤.同桌
沿着医院的路一直往考京村方向去途中的一大片建筑就是潭牛镇第一小学的所在了。
在我记忆的影像里,它一直静默在那里,从未褪色。它承载了我少年时期的喜怒哀乐嗔念痴,也见证了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刻。自从那里毕业后我再也没拿过年级第一,也再没当过大队长,在文中时也没能考上播音员。在往后奋斗的人生关键时刻,我总是想到它,默默为自己加油,心里说你可以的,它就是你的见证。
所以,每年过年回妈妈娘家时,我总要抽空过去走走。沿着熟悉的路一直走到差不多尽头的时候就是了,现在走来不过5分钟的路程,小时却感觉要走好久。晚自习回来经常会看见从路两旁草丛里爬出来的蛇,我特怕蛇,所以每次都拿着手电筒心惊胆战的一路狂奔而过。又记得人家说遇见蛇要跑S型的路才能不被追上,那奔跑的姿势真真是狼狈不堪、惊慌失措不足以形容了。
走进校园,虽然很多建筑、格局,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熟悉感还是扑面而来。过年时都已经放假,学校里鲜有人走动,我却满耳、满眼的热闹,往事,历历在目!我们在这里踢毽子、那里丢沙包,在花圃里载歌载舞,在椰子林里锄草,我一一说给须先生听,他很惊讶于我记忆的清晰。怎能不清晰呢,这是我三番四次吵着要回来的地方。
因为爸爸的想念,我几次三番从这里转学回清澜。每一次又因为过于想念这里,吵着再回来,到四年级再次回来之后我再也不愿意离开了,直至毕业。一直吵着要回来,一是因为外婆,二是我私心里认为潭牛比清澜更有读书的氛围和人们嘴里说的神奇的“读书种”。那几年,潭牛一小每年都有几个人考上我们心中神圣的文昌中学,而清澜则是鲜有人考上,有时甚至是光头。我们小学时潭牛陆续出了考上清华的蒋清野、李秀菲。双双考上了复旦的双胞胎家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南街上,而外婆邻居家的黄华虽只比我大一岁却跳了好几级保送去海南中学尖子班。在我小小的心里,我是很想向这些人靠拢的,我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能金榜题名、进入那些神圣的学堂。而无疑,我当然也要像他们一样,从这所小学开始扬帆起航!
小学几年同桌过的人我都记得很清楚,学前班时脾气暴躁的小男孩到六年级时后来的潭牛一枝花丽娜美女。女孩同桌时真挚的友谊、男女同桌时的三八线,现今回忆起来都是暖暖的感觉。
一年级下学期转学回来时老师安排了当时的班长和我一起坐,她叫李秀璇。她姐姐就是李秀菲,那时在文昌中学尖子班名列前茅。有了这样优秀的姐姐,秀璇很自豪,也很有压力,她学习非常刻苦,以姐姐为奋斗目标。在我转学过来前,她是班级里的第一名。很快,我们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友谊一直延续了好多年。我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成绩上你追我赶,生活上分享彼此的小秘密,共同崇拜着秀菲姐姐。秀菲姐姐有时会写信给我们,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分享她的学习心得。接到她的信,我们兴奋极了,总是看了又看。秀璇在信里告诉她姐姐,有一个叫吴红冰的好朋友。秀菲姐姐每每也在信里鼓励我好好学习,拥有自己的理想,立下远大的目标。后来,秀菲姐姐考上了她梦想的学校清华大学,更是给了我极大的鼓励。受了这学霸姐姐的影响,我也开始做各种各样、色彩缤纷的梦,树立一个又一个伟大的志向,在我心里,这些都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实现的梦想。那时的梦想、理想现在想来都太不切实际,太幻想了。但是现在的我却很感激当年的自己曾经有过那些不实际、不现实,却是敢与人争、敢为天下先的梦想。我仍是珍藏着这些梦想,偶尔拿出来回忆一下,莞尔一笑,为那时的自信感动,也感动那时的傻傻单纯。少年时的敢想敢做,不就是现在的我们所缺少的吗?
上完二年级爸爸把我转回清澜一小,和秀璇依依惜别,相约写信联系。但念了一年三年级后我毅然决定再转回潭牛一小。但是却不能和秀璇同班,同桌情谊不能再续,班任安排了一位男生和我同桌。窃窃私语不再有,有的是桌子上的三八线,还有那细细的白藤。
虽然是转学过来,班任看我以前成绩不错,就安排我当了学习委员。班长周景是个女孩子,很快我们俩成为了班任的小帮手。班任赋给了我们极大的权力,每人分了一捆白藤。这白藤是叫家在村里的同学採了带来的。白藤是一种植物,人们採了晒干,剥掉外皮剩下白色的植物纤维,它极具韧性,用不烂也很难断,拿来编篮子或者拿它当绳子用都很好。而拿它当鞭子抽人,也是极疼的,所以大多农村人家里都必备一根拿来管教调皮的小孩。当老师不在教室里时,就是我们的白藤权力时间。早读或者自习课时,老师不在,由我们督促大家早读、写字。倘若哪个同学不专心,我们就“啪”的一鞭抽上去,很是得意。挨鞭子的以男生为多,一是男生比较调皮,二是女生下了课还要一起玩哪好意思抽人家,而且女生怕疼,万一哭了就难办。估计那时的男同学心里都是恨极了我们。现在回想起来班任真是高招啊,学生管学生,可以时时帮他盯着,他又免了体罚之嫌。
而这白藤也成为了我和同桌之间的隐形三八线,这比桌子上那条真实的三八线更可怕。我的同桌是位寡言的男生,成绩一般,也不爱学习,每天早读时间多数是在睡觉。那时的我,手握白藤,心里骄傲极了,哪里能容忍在自己眼皮底下偷懒的同学呢。于是我手里的白藤总是变本加厉的招呼在他身上。他很疼,但是他也只能无奈,他没法反击打我,不然他又会被班任管教。于是他总用他愤怒的眼神看我,然后更加的不理睬我,然后我们桌上的三八线越画越深,以此来维护他身为男生的自尊。不知现在的他是否还记得这事,我想他应该忘了,即使他记得应该也早就原谅了一个女生成长岁月里无知的骄傲吧。
我们就这样同桌着,一直到后面升上高年级,学校为了提升升学率开始划分重点班和非重点班。成绩普通的他当然留在了非重点班,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联系。小学毕业,我如愿以偿考上了文昌中学,他当然落榜。听说他六年级补上了一年。虽然补了一年,他仍旧没考上文中,靠着家里的关系也上了文中。后来,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听说他上了文中之后成绩突飞猛进,成为年级的佼佼者。后来,又听说他高中考上了文中的尖子班。后来,他竟然考上了清华大学!听到这消息之后,我真的大跌眼镜!后来,听说他和我的高中同桌在一起了!更后来,我的小学同桌和高中同桌结婚了!人生的美好真是在于它太奇妙,太神奇,我常常和他的爱人即我的同桌感慨到,缘,妙不可言啊!
小学,是我们最初开始的地方,从一无所知的稚童成长为知书达礼的少年。有的人,老师赋以热切的期望,有的人,则是让老师恨铁不成钢。而今,不管当年优秀或者不优秀的我们都成长为社会的一份子,回首过来,唯望行人立事不负师恩。
粉及鸡饭
潭牛镇的布局很好玩,北街这边以行政、公共设施为主。镇政府、小学、医院都位于北街。南街则是吃喝玩乐的场所,聚集了镇上有名的小吃店、饭店、游戏机店等。沿着老南街一路走下去,分布着我极为熟悉的粉店及鸡饭店。小时,我不爱吃正经的饭,但是很爱潭牛的粉及鸡饭,所以我总是往南街跑,那沿街一排排铺子的门,我闭眼都能摸得着。
粉店有两家公认好吃的,一家是麦婆四家,在南街左边,她家粉店斜对面是另一家汪家粉店。这两家粉店历史都蛮久,深得镇上居民认可。尤其汪家是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是世家粉店。我一般是早上吃汪家的,下午则光临麦婆四家,只因她们两家各有千秋,让我这纠结的天秤座人难以取舍啊。潭牛的粉类似于抱罗粉,我却认为它比声名远扬的抱罗粉更好吃,因着它的猪肉粉里放的是猪肉干而不是新鲜的猪肉,我更喜欢猪肉干的嚼劲和味道。那时粉店里的粉还是他们自己用米磨成粉,再慢慢筛出来的,一条条极富弹性,新鲜可口。肉干也是店家自己腌了切成薄片放太阳底下晒干的。麦婆四家的牛肉干很好吃,外公那时喝酒没有下酒菜了就派我去她家买一份四块钱的牛肉干。一路拎着回来香气袭人,我一路咽着口水回到家。海南人的俗语“口水滴把脚趾头都打穿了”就是形容那时的我。筛出的粉一份份分好盘在碗里,客人来了问一声猪肉还是牛肉,把肉干、香菜、葱、酸菜、笋、花生、白芝麻一一配好,铺在粉上,末了舀一勺骨头熬的浓浓的、热呼呼的高汤淋上去,各种食材的香味齐齐随着热气迸发出来,真真是香气撩人。我偏爱猪肉味道的,不加花生,嫌花生嚼着碍口,但是有人是非这花生不可的。各人口味不一,有的人不要香菜,有的人不加香葱,百人百味,自是各自嘴里最舒服的味道。时间久了,店家也记得镇上各人的味道,跨进店门,无需言语,屁股刚坐定,属于你的那碗香味就端上来了,这是时间沉淀的默契。虽然我离开潭牛已经二十多年,现在回去吃粉,仍旧不用特地嘱咐,他们还是记得。
我对于这粉是百吃不厌,早晚都要光顾一次。早上上学前天还没亮,骑着我的自行车,车把上挂个不锈钢杯子,赶着粉店刚开门做生意的档,跑去打包一份。到了学校,打开盖子,粉汤还是热呼呼的,哧溜哧溜吃完正好去早操。天天如此,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冬天的暖被窝也不及它的诱惑,可见我是有多爱这粉。到了下午放学正好又是下午粉开卖时间,来不及回家放下书包,就拉着发小往粉店跑。那时大人吃的是大碗粉,一块钱一碗,我们小孩的碗小一点,八毛钱一碗。我常常问外婆拿一块钱,吃一碗八毛钱的粉。汤里加了店家自己腌的辣椒,热辣热辣的先把一碗汤喝下去,碗里的粉还只舍得吃了一口,然后再让店家添汤,这第二碗才慢慢咬着Q 弹的粉条和着汤吃个底朝天。只有这样变相的吃两碗,才会心满意足,每一口对我都是莫大的享受!吃完粉,再门口买根两毛钱的甘蔗以熨平嘴里火辣辣的余味,一块钱不多不少正好花完,完美!
人的味蕾、习惯很多都是小时候养成的,所以少时外出打拼,但老了总要落叶归根,除了大家说的乡土情怀,想念家乡的味道也是其中的因素。时至今日,我最喜欢的海南小吃还是这粉,在远方梦里直咽口水的也是这粉。现今每每回去妈妈娘家,必定也是先在市街吃一碗粉,饱饱的下肚之后才慢慢进屋。汪家店现搬到新市街十字路口最热闹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回都要等位子,生意比以前兴隆多了。味道还是差不多,却没以前美味,因为那粉吃起来硬硬的明显是机器的批量产物,没有了以前手摇的婀娜多姿。人声嘈杂中我仿佛看见以前慢悠悠的、安静的小镇时光挥手与我道别,是啊,在如今讲究效率的年代哪里容得下一碗手摇的粉呢?
除了粉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鸡饭了。潭牛以鸡饭闻名,岛内到哪都有正宗潭牛鸡饭的招牌。镇上最早发家的当然就是鸡饭店老板了。南街的“一家”鸡饭店在90年代初门口就停满了一辆辆外地来的小汽车。那时流行的高档车皇冠牌汽车,我第一次看到就是在他们店门口。潭牛鸡饭据说是因为鸡种而闻名,传说正宗的文昌鸡就出于潭牛一个种满了大榕树的村庄。村庄里的鸡每天啄食掉下来的榕树籽,因而肉质鲜嫩可口,别有风味。我却认为是做法及调料上的特别才使得它味道上更胜一筹,因为我们知道鸡饭店的鸡都是养鸡农场里抓来的。
调料是鸡饭除了鸡之外最最关键重要的东西,吃鸡没有调料就相当于炒菜不放盐,了然无味。一家鸡饭店我们评判它是否好吃决定性因素是他的调料是否好,因为鸡都是差不多的。调料做法各异,但是基本的两种就是蒜泥或者生姜泥,以这两种为基础,加上香菜、海南小青桔等其他东西调制而成。而加不加酱油、花生油,是用生蒜头还是熟蒜头油,做法的细小差异成为各家店自己的独门秘制配方。一致的一点在于正宗的海南蘸鸡料一定要用海南的小青桔作为酸味的来源,如果哪家鸡饭店为了省钱省事用了醋来代替,那肯定是要招本地人唾弃的,生意肯定也好不起来。我是偏好蒜头泥的调料,切成细末的蒜头,锅里放花生油加热,下蒜头泥爆成金黄色,起锅淋在准备好的香菜末上,然后再加糖和酱油、小青桔、鸡汤等调制而成。还没开始切鸡,这调料味就已经香飘满屋。
鸡饭鸡饭,饭的地位也至关重要。鸡饭,是用煮鸡得来的鸡汤代替水煮的饭。文昌鸡在吃之前一定要笼养一段时间,一是为了让鸡长油膘,二是为了去除土气。所以,煮出来的鸡汤油很多,故也被称为鸡油饭。我小时是最讨厌吃白米饭的,每顿所食不超过一个调料碟的量,爸爸为让我吃饭费尽心思。但是鸡饭我却情有独钟,可以不用菜,光吃饭吃掉一整碗。烧鸡饭水量,火候的把握都有讲究,烧出来的鸡饭须得粒粒分明,吃起来有嚼劲,耐寻味才是好的鸡饭。如果是村里用土灶大锅烧出来的鸡饭那是顶级的了,盛掉米饭,锅底还有一层金黄色的锅巴,那是我们小孩子们抢着吃的好东西。那时外婆烧鸡饭经常捏饭团给我们吃,刚煮好的鸡饭还很烫人,外婆手里沾点水,动作迅速一眨眼功夫一个饭团捏好了,还是热气腾腾的,有着鸡汤的香味。还没正式开饭,我们孙辈几个人手一个饭团,一块鸡肉吃得津津有味。待得正式开饭,我们已经肚儿滚圆了。
那时的我爱吃鸡饭,经常光顾的却不是那些有名的鸡饭店,而是我们更为实惠的“凑鸡份”。所谓“凑鸡份”是几家人家想吃鸡了又懒得自己动手,于是大家凑了份子钱请附近食店的老板买只鸡来料理(有时是老板自己家养的鸡),各人根据喜好选择你要的那一份。一般是四家人,以鸡翅、鸡腿为区分,一只鸡分成四份,加上煮好的鸡饭,既经济实惠又美味。通常是在外婆麻将赢钱的时候,她会组织大家一起凑个鸡饭吃,于是我那时常常盼着外婆打牌赢钱。我喜欢吃鸡翅,所以每次我们都凑了鸡翅那部分吃,婆孙两个吃四分之一只鸡,既满足又过瘾,其实大部分是给了我吃。刚刚烧好的鸡和鸡饭,一群人凑在一起边吃边聊,不亦乐乎,这一幕令人难以忘怀。那空气里弥漫着的热乎味道对于我们的满足感是远远大于鸡饭店里的。
现在,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去鸡饭店吃饭不再是奢侈的事,所以“凑鸡饭”这事估计也不大有了,那热闹的香味现居上海的我也只能梦里砸砸嘴巴了。
初十
对于上海人来说,开始上班年就过去了,而对于海南人而言,正月十五以内都还是年。
在我小时,正月初十,是过年的高潮!这一天,是妈妈娘家潭牛镇的公期!公期也即北方所说的庙会。潭牛的公期非常有名,因为那是整个镇的公期,一般的公期只有几个村一块地方的,极少有像潭牛这样整个镇一起举办的。到了初十这天,和主人家稍微有点关系的亲戚朋友都来拜年,吃饭,看热闹!有时甚至是朋友的朋友也捎带着来了,家家户户热闹非凡。整个镇真的是人挤人、接踵摩肩不为过!有人来拜年肯定要放鞭炮,加上公期拜八仙放的鞭炮,整天都是鞭炮声不绝于耳。第二天清晨起来看,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红地毯,那是前一天放的鞭炮纸,很是壮观!
对于我们小孩来说,这天是过年以来尤为兴奋开心的一天!一是,有红包拿,来拜年的亲戚朋友必定给我们小孩包红包。妈妈还来不及上收,于是口袋一下子鼓起来了,甚为神气,感觉自己是个小富翁,赶紧上街玩去!二是,这一天各种江湖郎中、把戏全来这镇上做生意了,抛环套玩具、射击、氫气球、喇叭、笛子、糖偶、棉花糖,各种好玩好吃的全都有。这里一摊,那里一堆,全围满了人!等我们玩一圈、吃一轮下来,口袋也瘪了,但是心里是大大的满足感!三是,这一天镇上还会凑钱请来打虎队(有点类似舞狮)、小孩盅盘队、木偶戏、大台戏等进行祈福消灾的仪式,热闹极了!
木偶戏、大台戏在镇上各占了一角搭台唱戏,戏还没演起来先“咚咚锵锵”敲了一阵把热闹的仗势拉起来。打虎队和盅盘队则是按着顺序每家每户的走,每到一家都要进屋去给主人家道福,驱魔消灾。
打虎队一般是由男人组成,临近乡镇的几人农闲时,凑一起练练把式,组了一支队伍。一人当虎头上串下跳,一人当虎尾揖身配合,另一人充得打虎英雄耍了大棒或刀,边上几人则敲锣打鼓虚张声势。主人家一早预备着,拿了一根长竹竿吊起几个红包,等着他们到来。虎队来表演完例行的打虎仪式后,叠凳子爬上去吃红包,讨口彩。趁着这档口,主人家的小男孩赶紧爬上去坐坐虎背沾沾虎气。主人这边希望虎队逗留的时间长一点,好玩一些,于是想尽办法不让老虎吃掉红包。老虎刚要嘴巴一张,拿竹竿的人往上一提,老虎吃不着,只好摇摇尾巴,作揖讨饶,如此反复几次,逗得围观的人笑声一阵一阵!盅盘队基本是小孩组成的。男孩、女孩作古代装扮,拿着喝白酒的小酒盅、勺子、筷子等作为敲打乐器,边敲边唱歌、跳舞。必是有个灵活点的小男孩鼻子上点了一个花鼻子,拿着把扇子调戏女孩子们。这是他们的主角,仿佛流氓版的贾宝玉,大家也最乐于看他的耍宝。一阵咚咚锵锵下来就是一家表演完了。这些仪式我们小孩是百看不厌的,跟着虎队、盅盘队一户户人家看过去,常常忘了回家吃饭。
大台戏一般是晚上才开场,演员专业,情节动人催泪,老人及妇女最爱。小孩一般不大认真看,只是跟了家人抬凳子过去凑热闹,我常常是到后面睡着在外婆怀里了。还有拜八仙的木偶戏,每户人家捐点钱请木偶戏,戏班照着名单给每家每户祈福。轮到谁家时,那家人准备一个盘子,里面放点稻谷、糖果、硬币、红包等给戏班。戏班演完祈福的戏,收了红包,盘子里的糖果和硬币会散出来给我们小孩捡。据说捡到硬币的人一整年都有好运,拿回家用红布缝起来挂在身上可以消灾。我那时常常和哥哥一起巴巴站在戏台下,等着捡硬币。但是因为身材瘦弱又是女孩子往往捡不到还被踩几脚,但为着来年的好运仍是乐此不疲。远远听到最后一段的奏乐知道是要撒钱了,赶紧跑过去!
初十,实在是太多好玩的好乐的,无法一一道来,仍是藏于记忆中!此时的上海已是夜半,但是我脑里却仍响着潭牛的鞭炮声!
潭牛忆事,是我成长的印记。在这里,打上了我生命中太多的烙印。不管我为了梦中的橄榄树走去了多远的远方,心里仍有它留给我的不可磨灭的痕迹。经常回首,细细品味,思之、念之,提醒我不忘初心,不忘自己来时的路。
潭牛忆事,是我的回忆。对于我们而言这小镇是变了,很多事情变成回忆,但是对小镇而言,变的是我们。世间万物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我们随着历史的年轮,来了又走,但它还是在那里,看着我们发生自己的故事,看着我们珍藏属于我们的记忆。现今,我的回忆是这样,明天他人的小镇故事又是别样。来来去去,徒留它屹立在历史的长河中!
潭牛忆事,也只能是回忆了。身为八零后的我们,站在新旧文化变革的路口,一方面想转身保留住我们最初成长的传统,一方面却又要迎头赶上最新的潮流。而我,私心里想要留着这旧有的记忆,让它消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吴红冰
2016年04月16日
[作者简介]
吴红冰,紫贝文学社社员,2001年毕业于文昌中学,同年考取厦门大学经济系,2008年硕士毕业转居上海。爱好一切美食、美文、美景。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吃了多精巧的美食,总还惦记着家旁边的那片海,还有那碗早餐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