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风昨夜来入梦(三)
三、童年
亲爱的爸爸,给我一个窗口,给我留一片还没有污染的天空。
在层层的重重的铁窗后,让我望一望草地上绿色的自由。
亲爱的妈妈,给我哭闹的时间,让我迟一些才学会标准的笑脸。
也许你可以先给我一点空间,让我喜欢自己,才接受文明的训练。
亲爱的老师,不要那么紧张,不是所有的歌曲,都要规矩的唱。
一切的ABC 可以慢慢的学。不要教我争先,让我从容一点。
亲爱的世界,给我一个黑板,让我快乐的画一幅自己的向往。
其实你不该教会我太多黑白,让我长大后不会对着黑色无奈。
《请让我慢慢成长》
作词:梁文福 作曲:梁文福
阿飞上中学时,一个叫做红唇族的少女乐队在青少年当中颇为流行。梁文福作词作曲的这首《请让我慢慢成长》,是红唇族乐队1988年的成名之作。
阿飞小的时候,农村里并没有什么幼儿园,孩子们都是直接从小学开始读书的。哥哥比阿飞年长两岁,但是和阿飞同班并且同桌,因为父亲觉得这样更方便一点。阿飞兄妹三人都是在高炉坡念完小学的。虽然这不是一所很好的学校,但是家里没有钱让孩子们去读潭牛一小。高炉坡的校长也说本校老师让孩子到其他学校去上学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因为父亲在高炉坡当民办教师,兄妹三人都不用交学费和杂费,每个学期只要买课本就可以了。在法律层面上,中国大陆于1986年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中明文规定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条款;在操作层面上,据说这一项政策在农村地区一直到2007年才得到全面实施。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孩子的学杂费是一笔不小的负担。阿飞上小学时,一个孩子每个学期的学杂费大概是二十多块钱,相当于父亲一个月的工资。阿飞兄妹三个如果不在高炉坡上学的话,父亲每年需要把他一半的工资都花在孩子的学杂费上。与阿飞同龄的孩子,有一小半没有念完小学就下地干活了。他们的父母,有的确实拿不出孩子的学杂费,有的则是觉得孩子读书没什么用还浪费钱。读完小学的孩子们,只有一部分能够领到某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家长们看到孩子的录取通知书,脸色往往是阴晴不定的。他们知道大多数孩子会在初中结束前彻底地失去对书本的兴趣,从而使所有的教育投资变成真正的泡沫。那些没有领到录取通知书的孩子们则是幸运的。他们会从家长那里拿到一张前往海口、深圳或者珠海的车票或者船票。在那里他们会成为绒布玩具厂的缝纫工,家用电器厂的电焊工,或者是建筑公司的搅拌工。他们知道那些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在不久以后终将加入他们的行列,而那时他们已经多挣了两三年的钱了。阿飞有一位要好的小学同学,没有读完初一便辍学到深圳布吉一家组装家用变压器的工厂打工。1988年前后,他一个月的薪水有一百多块钱,相当于父亲大半年的工资。
唯一能够让家长满心欢喜的那张通知书必定是从文昌中学来的。这种事情,在高炉坡小学要好多年才有一次。到文昌中学读书的孩子,通常都能够念完初中。如果他们特别努力的话,可以继续读高中。这时人们都说他们一条腿已经跨进了大学的门槛,以后就是端国家铁饭碗的知识分子了。在学校里学历最高待遇最低工资最少的父亲没有动过让阿飞兄妹早早辍学打工的念头。母亲也坚决地支持阿飞兄妹三人要继续读书 -不仅仅读小学,而是读中学甚至是读大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阿飞最早学到的格言之一。从孩子们开始记事起,父亲就经常提起清华北大,那是父亲年轻时最为神往的地方。经历了多年的磨难之后,父亲充满无奈地将接力棒传到阿飞兄妹的手中。父亲说清华北大就像是凌晨时分的启明星,在无边的黑暗中闪耀着圣洁的光辉。清华北大就仿佛是鲤鱼跳龙门中的最后一道坎,只要跳过去就再也不是普通人了。父亲对阿飞兄妹的管教,比学校对普通学生的要求严厉得多。譬如说大部分的小朋友都不会因为做错了作业而挨打,只要按时交上去就可以了。阿飞则不行,每做错一道题都要挨打一下。那时候阿飞和哥哥同班并且同桌,每天都做相同的作业。每天晚上,父亲都要检查兄弟两个的作业。父亲检查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同时拿两个作业本进行比较,看看有没有答案不一样的。要是找到答案不一样的题目,两个人都要重做一遍,作业本上答错了的那个要用树枝抽打一下手心。要是两个人都做错了,就要一起挨打。因为害怕挨打,阿飞每天放学以后就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口的芒果树下写作业。作业写完了,总要反复检查一遍又一遍才把作业本放下。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说阿飞最爱学习了今后一定会有出息。父亲听了这话,总是美滋滋地露出很满足的神态。阿飞不喜欢听别人夸他,就一声不响地走到屋里看书去了。
阿飞其实并不十分喜欢上学。课本里有许多阿飞所不能够理解的事物。譬如说小学课本里面的这一句:“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排成个人字。” 秋天里其实一点都不凉,那时节太阳正毒、野果正红、野花正艳,男孩们天天都光着上身在野地里跑。有一年11月里,镇上组织各小学进行歌咏比赛,有两个小朋友因为中暑而摔倒在地上。阿飞也从来没有见过大雁。村子里正厅墙壁上的两窝燕子每每到了夏天收稻子的时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到冬天过年的时候才拖家带口地回来。课本上还说大年三十要吃饺子正月十五要吃元宵,就是没说饺子和元宵都长什么样子。对于阿飞来说,平日里最好的食物莫过于一碗白璧无瑕不带番薯的米饭。过年的时候,母亲会杀一只文昌鸡。整鸡清水煮了白切,鸡汤用来煮饭。鸡汤煮出来的米饭略带黄色,出炉前拍两掰大蒜放在米饭顶上,那真是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哥哥上课时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规规矩矩的,下课后也不怎么跟同学们打闹。阿飞不行,上课的时候总是坐不住,不是低头看蚂蚁搬家就是把手伸进抽屉里玩弄刚刚捉来的蚂蚱和蟋蟀。阿飞做小动作时,同桌的哥哥总是狠狠地瞪着他。阿飞不服,又狠狠地瞪回去。最后的结果常常是兄弟两个在课堂上打成一团,然后被老师双双轰出教室。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三年级的时候,兄弟两个被老师揪着耳朵拎到父亲那里告状。愤怒的父亲把阿飞兄弟两个暴打了一顿,从口袋里拿出所有的钱摔在两人的面前大声嚷道:“你们俩给我滚!就当是我没生过你们!”中午的时候,兄弟两个都没有饭吃。哥哥在父亲睡午觉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家。阿飞饿极了,便爬到家门口的芒果树上摘了两个青芒果。下得树来,又舍不得吃,便放在碗里等哥哥回来。下午的时候,哥哥带着野果回来了,兄弟两个就坐在一起吃芒果和野果。
学校里的老师们大都很凶。每个老师上课时都带着棍子或者藤条,打断了还要让学生赔一个。教师节到了,学校会组织学生制作教鞭送给老师。教鞭的材质,一般是浸过水的红藤,或者是剥了皮的树枝。等到上三年级的时候,阿飞已经不怎么害怕老师们了。他们的惩罚无非就是晒太阳、站墙角、打手心、踢小腿、扇耳光啥的,并且一般都不会打得很重。听说有一年某个学校有位学生被老师打断了腿,家长拿着扁担冲到学校将当事老师打断了腰。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校长更倾向于把犯错学生的家长请到学校来沟通。沟通的内容或者是孩子没有完成作业,或者是偷了同学的一块橡皮,最后必定要加上“养不教父之过”这一句。农村人在读书人的面前本来就抬不起头,又觉得孩子让自己在全校师生面前丢尽脸面,自然是抓起棍子劈头盖面地将孩子暴打一顿。校长看到大功告成,又赶紧出来劝阻。大抵就是说做家长的怎么可以这样呢,孩子再不对也不应该打得这么狠呀,赶紧赶紧的不要打了吧。当家长的挣回了面子,偏偏要显示出家规甚严的样子,往往要再多打几下才肯罢手。而这最后几下,才是打得最狠的。高炉坡小学有一位学生,就是被他父亲最后一扁担打断了腿的。
孩子们也有使用教鞭的机会。农村的孩子们,上午放学后先回去各自村子去吃午饭,要赶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回到学校睡午觉。班上每天设一个值日生,负责监督其他同学睡午觉的情况,并且向老师报告不良分子。那时候两个孩子共用一张课桌,一条板凳。睡午觉时,一个睡在课桌上,一个睡在板凳上。轮到哪一个孩子值日的时候,他就会精心准备一根小棍子早早来到教室等着。哪位孩子来晚了,给一棍子;哪位孩子睁开眼睛了,给一棍子;哪位孩子不小心从课桌或者板凳上摔下来了,也给一棍子。挨了打的孩子,自然会怀恨在心。轮到他做值日生的时候,也要早早地准备一根厉害的棍子来,伺机将上一回的仇给报了。
从四年级开始,孩子们晚上也要到学校来上晚自习。那时学校虽然已经有了电,但是供电并不正常。每个孩子都要自备煤油灯或者蜡烛,家里穷的孩子就拿海棠果的果核串起来当灯点。海棠果点起来冒很浓的黑烟,一堂晚自习下来整个脸都被熏黑了。晚自习结束后已经很晚了,孩子们就住在学校宿舍里。男生的宿舍,其实就是教室里的一个角落。女生单独有一个宿舍,但是也不甚牢靠。孩子们当中流传着一些恐怖的故事。在森林里住着一群衣着奇怪的人,晚上能够看见飘忽不定的灯火。他们打扮成乞丐的样子沿村打探,专门拐骗落单的孩子。孩子要是被他们捉到了,身上的某些器官就会被割下来卖掉。大人都嘱咐孩子们要成群结队地去玩,如果掉队了要大声叫喊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位置。还有传言说我们国家的小孩子太多了,需要用打针的方法来处理掉一部分。要是挨了这一针,过个几天就会死掉。这些传言让孩子们极为害怕,到了打预防针的时候都跑到高炉坡上两座铁墩子那里躲起来。哪怕是被那伙神秘的人捉走,也比打了针马上死掉强许多。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更让男孩子们害怕的是一位戴着夜光表的男老师,打起人来很厉害。他年轻高个,阿飞班上几位女同学常常议论他。课间休息时,他在宿舍里打开录音机播放琼瑶的小说《窗外》,引得女同学们纷纷蹲在他的窗下听。有一位女同学,午休时间甚至就睡在他的宿舍里。有好几回,女生们私下议论说半夜里有男人推门进入女生宿舍乱摸。因为天黑和害怕,她们看不清入侵者的面容,却真切地认出那只绿莹莹的夜光表。这件事情校长和其他老师都知道,但是又都装作不知道。有一回,阿飞和班里一位女生坐在教室的屋顶上聊天。那位老师正好从下面走过,这位女生就朝他撒沙子吐口水。阿飞问起源由,女生便哭了起来。她说某天那老师到她家里去做家访,老师走了之后她就拿了条绳子要上吊,幸好她父亲从地里回到家里把她救了下来。那时阿飞年少,并不明白这位女生的哭诉。一直到很大以后忽然想起,才隐约明白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就算是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小时候阿飞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捉鱼。那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过节时才杀一只鸡,难得有机会吃到肉。捉鱼本身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又能够明显改善饭碗的魅力值,因此阿飞和哥哥都很喜欢。
那时候农村的地里到处都是四通八达的水沟。小沟汇合成为大沟,大沟又汇合成更大的沟一直通往上游的水库。潭牛镇的上游是东路水库,也是大跃进的时候开挖的,一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才建成。到了播种和插秧的季节,东路水库总要开闸往下游放水,大鱼小鱼便顺着水流到了地里。阿飞喜欢在开闸放水的时候坐在田埂上看水。那清澈的水潺潺地从上游急冲而下,偶尔在小石头或者是小桥墩处花一样地绽开一个小漩涡。平日里长在水面以上的各种小花小草快乐地在水底下摇曳着庆祝这等候多时的甘霖。还有成群结队的小蝌蚪们摇着短短的的小尾巴迎着水势往上游寻找它们的家。每到这个季节,阿飞和哥哥都会用竹子扎成漏斗形状的鱼笱迎着水流放在沟里。从上游冲下来的鱼常常一头扎进鱼笱里面动弹不得,这样晚上就可以吃到鲜美的煎鱼或者鱼汤。不过眼睛瞪着这些水沟的不仅仅是阿飞兄弟,还有村里众多的大人小孩。在开闸放水的季节,主要的沟渠里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个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鱼笱。所有人都争着将自己的鱼笱往上游放。游下来的鱼只有那么多,一条鱼也不能够同时钻进两个鱼笱。放在上游的鱼笱,捉到鱼的几率当然更大一些;口子较大的鱼笱,捉到鱼的几率也更大一些。为了给自家的鱼笱争一个较好的位置,阿飞兄弟没少跟村里别的孩子打架。有一些脾气比较大的孩子,甚至会偷偷地把别人家的鱼笱偷走或者扔掉。还住在村子里的时候,阿飞经常会在自家的鱼笱附近砍柴,这样就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守住自家的鱼笱。砍柴累了, 阿飞就坐在田埂上把双脚泡在水里。凉凉的水轻柔地打着旋儿从脚底流过,时不时还会有些小树叶什么的撞到脚上,拐了个弯儿继续漂向下游。多年以后阿飞站在远在大洋彼岸的异国沙滩上,细细的的沙子顺着潮水慢慢地从脚底下漏走,从脚心传来阵阵带着冰凉的微痒的感觉。这时阿飞就会想起故乡那些长满了小花小草的沟渠,想起那些在稻田上空飞翔的翠鸟、白鹭和燕子,想起那些绿树环绕的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
开闸放水的时间总是很短很短。每次开闸,通常只延续两个星期左右,等村民们结束播种和插秧之后便停止了。失去源头的沟渠在烈日的暴晒下日渐干枯起来,最后只剩下桥头和山塘等较深的地方还有水。那些有幸通过重重鱼笼的小鱼小虾们就分散在这些窄小的安身立命之地里慢慢长大。每天傍晚,各家的小孩都要牵着自家的牛到这些地方来饮水。大多数的牛在饮水的时候都要顺带方便一下,因此水草和鱼虾并不缺少什么养分。阿飞每次牵着牛来饮水,都不会忘记看看小鱼小虾的长势。好不容易等到有巴掌那么大的鲫鱼露出水面了,便和哥哥一起拿着水桶、锄头和簸箕来捉。捉鱼时先要挖来土块将小水塘的两头堵住,又用水桶把塘里的水掏到外边的水沟里,最后只剩下塘底的烂泥和喘着重气噼啪乱跳小鱼小虾。高炉坡小学的边上就是通往省城的公路,公路的两旁都是稻田。公路底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很小的涵洞让水流通过,村里人把这些涵洞叫做公路沟。公路沟的蓄水量比村里的桥头更大一些,里面的鱼虾也更多一些,因此也是阿飞兄弟喜欢光顾的好地方。公路沟一般都很窄也很矮,只容一个小孩全身趴在泥里慢慢地爬过去,同时用簸箕把鱼虾往涵洞的另一头轰去。在一片漆黑的涵洞里,只能隐隐地看见另外一头有些许白光。头顶上方时不时传来汽车的轰鸣,这时身边的每一块石头都颤动摇晃起来。阿飞常常害怕涵洞要是塌下来可就出不去了,当然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每次淘干一个公路沟,兄弟俩个就像泥猴子一般欢喜地抬着鱼筐回家。在死水里长大的鱼儿有很重的腥气,不管怎么做都很难去掉。母亲不是很喜欢吃,但是父亲和三个孩子都吃得很香。
小的时候总觉得一年好长,一年里的日子总数远远大于所有的桥洞和山塘的总和。所有的桥洞和山塘都掏过之后,就得等下一次开闸放水才会有新的鱼虾可捉。在大旱的季节里,饮牛也得拉到水井边上去打水来喝。这时阿飞兄弟只好把眼光投向学校边上的野地和树林,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野果和小动物。阿飞吃过蚂蚱,吃过蟋蟀,还有在树上结网的蜘蛛和跑得飞快的蜥蜴。有一种浑身碧绿的大蚂蚱,肥壮的大腿有两个手指头那么长,在炭火上烤了以后脆脆的,带着一种很奇特的香气。在烤蜘蛛之前要从屁股那里把蜘蛛肚子里的蛛丝尽数抽出来,不然的话会很难吃。阿飞最喜欢吃的是一种浑身通红的蜥蜴,村里人都管它叫雷公马。据说被雷公马咬了会很疼,并且要等到天上打雷才会松口。阿飞被雷公马咬过一两次,确实挺狠挺疼,不过还是能够挣脱的。雷公马长着四条短短的小腿,有一双很灵敏的耳朵,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飞快地跑到树上躲起来。如果实在是跑不掉了,就会恶狠狠地扑过来咬人。阿飞捉雷公马时都会准备一条长长的树枝,看见雷公马就远远地抽过去。经过多次演练阿飞这一招已经熟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般来说都会一击即中。捉到雷公马后,就用铅笔刀割去脑袋,刨开肚子掏去内脏,还要把皮剥掉。在溪水里把肉洗干净了,用盐揉一揉然后放在炭火上烤,不多时便可以闻见扑鼻的香气。阿飞从来不敢把雷公马带回家来吃,只能偷偷摸摸地在树林里吃完了再回家。母亲认为雷公马是天上的神物,吃了是会挨雷劈的。母亲喜欢吃大一点的小动物,例如小松鼠什么的。阿飞家里有一只铁丝做的小笼子,里面有个小钩子可以挂点食物来引诱小动物。当诱饵被拖动时,笼子的门就会自动关上。阿飞用这个法子抓到过很多小动物,最多的是松鼠、老鼠和小鸟,它们最后都香喷喷的上了阿飞家的餐桌。只有一回,阿飞从笼子里面掏出一只鹅黄色的小松鼠来,两只明亮的小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阿飞。一刹那间阿飞只觉得心里一软,打开笼门将小松鼠放了。
胆子大的孩子们甚至会捉蛇来吃,镇上也有捕蛇的专门捉蛇来卖。阿飞割猪草的时候,在学校边上的树林里见过很多蛇,有黄色的鸡蛋蛇,三角脑袋的眼镜蛇,不知道哪边是头哪边是尾的双头蛇,还有一两米长的小蟒蛇。阿飞从来都不捉蛇,蛇也从来没有伤害过阿飞。有一回,阿飞一个人从高炉坡小学走回罗粉村,一条蛇咬在阿飞的裤管上跟着阿飞走了好远的路,阿飞却对此一无所知。一位骑着自行车的路人从阿飞的身边经过,吓得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也吓跑了阿飞身后的蛇。还有一回,阿飞和同学们在学校操场的树林里捉迷藏。阿飞在一棵小树的顶上坐了很长时间,下来时赫然发现屁股底下就是一条晶莹碧绿的竹叶青。阿飞上五年级时,一群来自乐东的种植专业户租下了学校周围的农田种甘蔗。有一天他们在地里捉到了一条大蛇,邀请阿飞一家过来同吃。杀蛇的时候,阿飞就站在旁边看着。人们把蛇吊在树干上,拿刀子活活划开蛇的肚皮,然后从尾巴上吸食蛇血。阿飞不由得想起了自家床底下的那条蛇,仿佛看见那双黯然失色的眼睛无助地望着自己,仿佛看见那蛇在炙热的火焰里张嘴嘶叫。阿飞不然看那蛇翻滚挣扎的样子,一个人悄悄地走开了……
在野地里捉到的蚂蚱、蜘蛛、雷公马、松鼠、老鼠和小鸟,都比家里养的鸡鸭还有镇上卖的猪肉牛肉更好吃。阿飞把这归结于野地里的动物更喜欢运动的缘故,并且逐渐总结出一条规律认为热爱锻炼的肉更好吃。上小学时,阿飞家里没有钱吃不起猪肉牛肉,但是能够经常吃到比猪肉牛肉更好吃的小东西,因此并不觉得菜盘子有多贫瘠。长大以后阿飞终于有钱买肉吃了,却经常在琳琅满目的菜市场里怀念小时候的那只笼子。
小时候大人们对阿飞的评价是“爱学习”,对哥哥的评价则是“很能干”。说阿飞爱学习,阿飞向来不以为然。说哥哥很能干,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阿飞属龙,哥哥属虎,妹妹属马。父亲常常跟邻人夸口说家里虽穷,却是藏龙卧虎之地,将来总有发达的一天。小的时候,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跟阿飞兄弟讲一个故事。一位穷人家的孩子,靠捡铁路边掉下的煤渣卖钱,一直走到北京上了大学,最后做了大官衣锦还乡。父亲对于孩子们的期盼,总结起来就是上大学、当大官、挣大钱。阿飞兄弟早早学到的,却是捡破烂这一法宝。那时兄弟两个每人都有一个自制的手推车。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木头架子,底下钉着一根木棍,上面嵌着一只碗口大小的轮子。每天做完功课,兄弟俩就一起推着车到处寻找可以买钱的废品。学校边上有两所农用机械修理厂,小的那个是镇里的,叫潭牛站;大的那个是县上的,叫县站。兄弟俩从潭牛站和县站源源不断地将破铜烂铁废旧零件还有瓷片和酒瓶运回家来。镇上和邻近村子的垃圾场,也是兄弟俩经常光顾的地方。捡回来的破烂,分门别类在墙根那里放起来,等收废品的摇着铃铛敲着破锣找上门来,就一古脑都卖出去。那时一斤熟铁可以卖一分钱,生铁两分,铝材和铅锡五分。最不值钱的是瓷片,十公斤只卖一分钱,修公路时嵌在对开两条车道之间做分割线。最值钱的是铜材,但是最难找到。红铜一毛五,黄铜可以卖到两毛钱。东西虽贱,捡得多了也能换不少钱。上五年级时,兄弟俩每个月都有一两毛钱的收入。修理厂生意兴旺时,甚至能够挣到一块多钱。阿飞和哥哥想过淹没在荒草里面的那两堆大铁屎。这么大个的墩子,每块少说也有好几万斤吧,要是能卖掉可就发财了。但是这两块铁墩子谁也搬不动,也抠不下碎片来。等阿飞上完大学,这两块铁墩子还是静静地蹲在那里。阿飞曾经天真地认为它们作为高炉坡的标志会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天荒地老。但是这两年那里突然平地里起了几间屋子。两块铁墩子从此就不知所终,大抵是被推土机给埋到地底下了吧。如今阿飞只记得那个收破烂的骑着一辆很旧的自行车,拖着沙哑的嗓子在破锣声中慢悠悠地唱念:“金银铜铁锡喽~~~~酒瓶子罐头喽~~~”
废电池不能卖钱,阿飞从来不捡,但是哥哥会捡。哥哥把废电池一节一节接起来,用旧报纸裹紧,从五金商店里买来小灯泡接上,可以当手电筒使。后来哥哥发现木头比报纸更结实,就用薄木板钉了一只可以放六只电池的盒子。晚上走路时用这个自制的盒子灯照明,比别人的手电筒要亮许多。夏天的夜晚,稻田蛙声一片。同学们都说青蛙特傻,亮晃晃的手电一照便呆在那里不动了,可以拿个装着网兜的竹竿远远伸过去整个罩住。哥哥做的盒子灯比别人的灯更亮。他们的灯都只能放两节电池,而哥哥的灯可以放六节电池。很多同学都央求哥哥帮他们做一个盒子灯。阿飞很想跟同学们一起去捉青蛙,也经常怂恿哥哥帮同学们做灯。海南本地的青蛙是虎皮蛙,很好吃,在菜市场的价钱比黄铜还要高。父亲从来不让阿飞晚上跟同学们出去捉青蛙,说是稻田里有很多蛇,并且晚上还要做功课。阿飞不怕蛇,但是怕父亲手里的棍子和扫把,所以一直没有去捉过青蛙。
兄弟两个刚刚上学时,学校买了一只小闹钟,放在五年级的教室里。闹钟表面嵌着一片圆圆的玻璃,玻璃底下有一些数字和三条小铁片。上了发条后,从闹钟里面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玻璃底下的三条小铁片还会慢慢地转。更神奇的是闹钟有时候会突然叮铃作响,又跳又闹,直到有人按下顶上的一个按钮才会停止。五年级的教室外面竖着一根木头柱子。柱子有点弯,顶上吊着一只大铁轮子。闹钟叫的时候,就有一个学生拿着一条铁棍子出来当当当地敲大铁轮子,这样全校都知道上课或者下课的时间到了。那时父亲是五年级的班主任,每隔一个晚上就要到教室那里守着学生们上晚自习。阿飞兄弟也经常跟着去教室玩。哥哥对闹钟的兴趣很大,常常抱着翻来覆去地看,却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一个周末,终于按捺不住的哥哥让阿飞在教室门口放风,自个将闹钟藏在衣服底下带回家去拆开来看。闹钟拆开后,有一大堆螺丝和曲棍。哥哥被这么多零件弄晕了头,无论如何都拼不出一个能转的闹钟来。父亲看见被五马分尸的闹钟,当场就被吓傻了。一只闹钟值很多钱,家里实在赔不起。更严重的是如果学校知道阿飞兄弟偷了闹钟,恐怕父亲的民办教师职位也很难保住。经过一番考虑,父亲把闹钟扔到宿舍后面那个废弃的沼气池里,并且嘱咐兄弟俩谁也不许跟别人提起。闹钟丢失的事情,在学校里是一件大事。校长找了很多学生问话,也让人到处去找,最终还是一无所获。过了一段时间,学校又买了一只闹钟,还放在五年级的教室里。这一回,兄弟两个再也不敢碰那只闹钟了。
上三年级的时候,哥哥就会修理收音机了。在此之前,家里那台破收音机不止一次被折腾得死去活来。镇上有个修理家用电器的小铺子,主人是个职业高中毕业的小伙子。哥哥一有空就跑到那里去请教,有时也能帮忙修点什么东西。哥哥为人老实厚道嘴甜还勤快,因此很得店主人的喜欢。他手把手教会哥哥修理录音机,还把一些不太值钱的零件送给哥哥。哥哥用卖破烂得来的钱买了一整套修理电器的工具。同学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都会带到学校来让哥哥修。没法修好的电器,同学们就送给哥哥取零件使。哥哥从这些破烂电器里凑出一台没有壳的录音机来。父亲母亲看见后高兴得眉开眼笑,说哥哥这么小就有了一技之长今后一定会有出息。四年级的时候,哥哥订阅了家用电器杂志又买了很多画满了电路图的书,有空的时候就坐下来入神地看。他和开铺子的那位叔叔谈起电器来,一套一套的全是阿飞听不懂的词。玩过两年电器后,哥哥积累了很多工具、零件、还有电路板。这些都是他的最珍爱的宝贝。他自己做了一个木头箱子把这些宝贝放在里面,有空的时候就一件一件拿出来看,擦擦油污,吹吹尘土。记得有一个雨天,阿飞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跟哥哥吵架。阿飞拿着石头追着哥哥要打,没追上便跑回家来,从哥哥的箱子里拿了三块电路板扔到雨里。哥哥冒着被石头打到的危险冲回来捡起电路板,哭了。每每想起这件事情,阿飞的心里便对哥哥充满了内疚。阿飞上高中时,每每对着三个以上的电阻发愁时就会想起哥哥书上那些有数千个零件的电路图,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找水龙头冲脑袋去。
说起收音机,就不能不提起海南人民广播电台的故事会节目。节目是用海南话播出的,每天傍晚五点半开始到六点结束。节目主持人名叫谢忠,文昌东阁人。故事会的内容以长篇历史评书为主,每个故事都要连续播送大半年才收尾。阿飞听的第一个故事是《说岳全传》,然后是《杨家将》、《穆桂英挂帅》、《薛仁贵征东》、还有《薛刚反唐》。后来也播一些比较现代的作品,都是跟海南有点关系的,例如《红色娘子军》和《我们的东海岸》。最早的时候,整个学校只有教导老师有一台收音机。快到五点时,小孩子们就聚集在教导的窗下催促着开收音机。那时候海南电台还不是全天播音的,晚上的节目要到五点才开始。播音中断的那段时间,用海南话来说就是没台。教导长得有点胖但是很和气。要是孩子们来得早了,他就慢声慢气地说不要着急现在还没台呢。孩子们总会说开了吧开了吧说不准今天会早点放呢。最后往往是教导无可奈何地开了收音机,让孩子们在滋滋的电流声中等待。到了四点五十分,收音机里响起序曲,然后是嘀嘀嘀嘀的整点报时,接下来是新闻和广告。那时候的广告都特别老实。播音员会首先提醒说“海南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广告节目”才开始播放广告。不象现在的电视剧,看着看着广告就突然蹦出来了,让人特莫名其妙。广告结束之后是一段浑重的编钟音乐,然后是谢忠那熟悉的声音:“海南人民广播电台,故~事~会~。”所有的孩子都静了下来,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听。这时候如果哪家的父母找过来叫回家吃饭是绝对不会走人的,因为故事实在是太精彩了。节目结束后,孩子们就分成两拨拿着棍子竹竿开始练兵。一拨是岳飞这边的,一拨是金兀术那边的,一直要打到太阳落山才汗淋淋地回家。偶尔也有早收兵的时候,因为在打斗中免不了有些孩子会哭。这时候大家就纷纷扔掉棍子竹竿躲回家去,准备好屁股提心吊胆地等对方家长找上门来告状。阿飞在经常打仗的孩子们当中算是大的,也不怎么爱哭,所以经常是别的家长恼羞成怒地找到家里来。这时父亲总是忙着向人家赔礼道歉,母亲则随便抓起个树枝就朝阿飞腿上抽去。对方家长总要等到阿飞在那里呱呱乱叫的时候才说:“算了算了,别打了。小孩子打架总是这样的,他又不是故意的。”母亲停下手来,他还要和父亲母亲寒暄几句才心满意足地离去。母亲把人家送到门口,然后气急败坏地回过头来跟阿飞说:“你呀,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懂事呢?”
父亲从不掩饰他对孩子们学业的期盼。阿飞兄弟捡破烂挣到零花钱固然让他欢喜,但是更让他欢喜的是看见孩子们在读书。在他的想象里,孩子们要先上文昌中学,然后再上清华北大。有一年,村里有个孩子考上了上海交大,一时成为整个村子的新闻。父亲跟孩子们提起这事时说某某读书成绩很好,但是只考上了上海交大。简简单单一个“只”字,不知道让阿飞心惊胆跳了多少年。阿飞小的时候,父亲多次用海南话对孩子们唱起李白的《下江陵》:“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首诗用普通话读起来并不押韵,但是用海南话唱起来很有韵味。阿飞小时候学习古诗,所有的老师都是用半咸半淡的普通话读的。父亲的海南话唱法,阿飞在其他地方没有听到过。李白被贬夜郎途中忽闻大赦,大喜所望,写下来这一首千古绝唱。唐诗宋词何止汗牛充栋,阿飞不知道父亲为何对这一首《下江陵》情有独钟。也许,他是想象自己也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也许,他是想象孩子们考上大学远走高飞的情形。然而读书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在高炉坡小学,连语文课都是用海南话教的,枯燥乏味而且晦涩难懂。阿飞并不喜欢读书,也因此挨了不少棍棒。这种情况一直到阿飞四年级时才有所改变,不是因为害怕挨打,却是因为一本书。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侠客行》。那是某个周末下午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借回来的。书是大开本的,挺厚,看起来像一本杂志。封面上画着一对拿着刀剑的青年男女,英姿勃发。那天正好没有小朋友上门来玩,阿飞便搬了个椅子坐在门口的芒果树下,开始翻看书里的插图。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时间,母亲过来叫阿飞吃晚饭,阿飞说什么也不肯放下手里的书。《侠客行》也许不是金庸最精彩的作品,却是阿飞读到的第一部武侠小说。这部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大粽子和史婆婆一干人等上了碧螺岛后便到了书的最后一页。阿飞当然知道镇上书摊那里有这本书的中集和下集,但是封底上那个数字让阿飞一直都没敢向父亲开口恳求。书摊老板虽然和气,但是热情得让阿飞望而生畏。阿飞翻开书刚看两行,他就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是不是想买,阿飞只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学校里其他老师和同学也有看武侠小说的。可是问起《侠客行》时都说是没有,阿飞只好怅怅作罢。
在苦苦追寻《侠客行》下半部分的同时,阿飞又陆陆续续地看了另外一些书。家里旧架子上仅有的几本破书首先被阿飞扫荡一空。没了封皮的《说岳全传》,冯玉祥的《我的生活》,还有扉页上赫然写着“毒草”两字的《黑网录》。唯一没碰的一本,是被螽虫蛀穿了好多个洞的《古诗词选注》。依稀记得那是上海古籍的版本,繁体,不过是横排。翻开书的第一页,就是李白的“平林漠漠烟如织”。这也许是阿飞家里最古老的一本书了。暗黄色的纸张看起来十分脆弱,好像微微一碰就要变成粉末似的。上面的字笔画很多, 没有几个是阿飞认得的。后来父亲又挤出一点钱买了《八仙东游记》,全套的《西游记》,但是再也没有武侠小说了。家里没有好看的书了,阿飞便走家串户到处借。从村里张姓人家那里借得《封神演义》,从放收音机的教导那里借得《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还有南志村一位同学的《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白马啸西风》和《越女剑》。五年级的时候,阿飞在水清村一位同学家里发现了大量的历史评书,从此便成了他家里的常客。那时阿飞刚刚学会骑自行车,从高炉坡到水清村要经过一段田埂,阿飞好几次都栽到路边的稻田里。那阵子阿飞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到那个同学家里去一趟,就这样把《杨家将》、《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水浒传》等等评书故事都连蹦带跳地看了一遍。不过阿飞读书是不求甚解外加不长记性型的。碰到不认得的字,猜也不猜就蹦了过去;碰到比较难理解的章节,干脆直接翻页。一本书读到最后一页时,内容也就忘了大半。过了一段时间,便只记得书名。再过一段时间,干脆连书名也不记得了。只是别人提起的时候,才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曾经读过。若要仔细考察书里的内容,便全然云里雾里了。在小时候读过的这么多书里,阿飞唯一能够清楚地记得的是《越女剑》的结尾:“两千年来人们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间最美丽的形象。”
阿飞和哥哥于1987年读完五年级,同时拿到了文昌侨中的录取通知书。侨中在县里排名第二,比潭牛镇上的文西中学要好许多。但是父亲心有不甘,让兄弟两人都复读了一遍五年级。这一回阿飞考上了文昌中学,哥哥考上的依然是侨中。侨中和文中都在县城,需要住校。阿飞家里穷,实在无力支持两个孩子都在县城读书。父亲母亲犹豫好久,最终决定让阿飞到县城上文中,哥哥则就近上文西中学。小妹小学毕业时。也被侨中录取。由于同样的原因,她也只能就近上文西中学。阿飞并不比哥哥和妹妹聪明,只是在小升初考试中比他们运气稍好而已。因为这么几分之差,家庭里所有的资源都被集中起来支持阿飞,哥哥和妹妹却在父亲母亲的百般无奈中被牺牲掉了。类似的事情,在当时的农村家庭里数不胜数。然而仅仅支持阿飞一个也很不容易。有一个周末,阿飞实在没有钱了,便乘车回家问父亲要钱。那时母亲到大致坡结算彩票去了,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阿飞知道父亲没有钱,一直不敢开口。父亲知道阿飞为什么回家来,但是他手头没有钱,也不敢跟阿飞说话。一直等到傍晚,阿飞该回学校上晚自习了,母亲依然没有回来。父亲哆嗦着从口袋里找出皱巴巴的两毛钱来,把阿飞送上了回县城的公共汽车。第二天,母亲找大致坡的舅舅借了点钱,赶到学校给阿飞送来。因为没有钱,阿飞常常梦见自己捡到钱。在梦里,钱以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方式涌现在阿飞的眼前。有时是在垃圾堆里,先是偶然发现了一张零的,接着又发现了好多张整的。有时是在山洞里,搬开一块石头发现底下藏着钱,连续搬开好多块石头都有。有时是在门口的泥地里,不知道怎地就挖到了硬币,继续挖下去竟然有好多。硬币金光闪闪的,不像人们平时常用的硬币,大概是外国的金币或者是古代的金币吧。每次从梦中醒来,阿飞都觉得无比的羞耻。这样的事情要是和别人说起,一定是会被笑话的。俗话说“想钱想疯了”,不过也就是这样吧。
哥哥懂事,他知道父亲母亲心里的苦。哥哥跟父亲说:“弟弟能够读书,我还是不上学了吧。我可以去打工挣钱,供弟弟上学。”父亲心里犹豫不决,便去问哥哥的班主任韩昌元老师。韩昌元老师说:“我觉得大哥行呢。你要是还能够担起来,那就担着吧。”父亲又跟母亲商量。母亲说:“不管家里多穷,都要想办法供孩子们把书读完。他们能够读到哪里,我们就供到哪里。”妹妹在旁边听见,就说:“阿哥读到哪里,我也要读到哪里。”父亲母亲喜欢妹妹有志气,也一口答应了下来。但是哥哥始终心事重重,不知怎么跟文西的一位校长有了矛盾。初三那年,县里举办物理学科的竞赛,哥哥也报名了,但是那位校长竟然不让他参加。考试在文中隔壁的第三小学举行,哥哥提前一天赶到县城,住在文中的学生宿舍里。第二天一早,那位校长执意不让哥哥参加考试。哥哥心里满是委屈,一个人跑到外面街道去了。阿飞到处寻找哥哥,但是哪里都找不到。眼看着考试时间就要到了,只好回去三小参加考试。试卷发了下来,第一道题就是好多个电阻。阿飞想起哥哥还不知道在哪里,不由得泪水就滴落到试卷上去了。考试的时候,各个学校的校长都在考场外面等候。监考的老师跑去告诉潘正结校长,说:“你们学校有个学生没有做题,就坐在那里哭呢。”潘正结校长不知怎地了解到了事情的缘由,在考场外面把文西那位校长劈头盖面骂了一顿。
对于阿飞来说,上文昌中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父亲母亲的困境是一座大山,哥哥妹妹的委屈是另一座大山。阿飞甚至觉得考上文昌中学是一件罪恶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父亲母亲也许会轻松一点吧,哥哥妹妹也许会少点委屈吧。这种负罪感在阿飞成绩不好的时候尤为严重。刚刚上中学时,阿飞觉得很难跟上老师的进度。譬如说语文课,阿飞小学时候的语文课是用海南话教的。上了初一,阿飞连课文都不会念,但是在县城上小学的同学们都会。初一那年,期末考试成绩下来后,阿飞都不敢把学生手册带回家。初二那年,阿飞在班里认了一位干姐姐,叫做阿惠。惠姐耐心地教会阿飞拼音,帮助阿飞慢慢地找回了信心。后来阿飞仿佛是突然间开了窍,学习成绩竟然越来越好了。但是由于那种与生俱来的强烈的自卑,阿飞并不善于与同学交往。不是躲在厚重外壳底下顾影自怜,便是强作潇洒装做游戏人生。开始的时候,阿飞还把许多心事写到日记里。然而藏在抽屉里的日记竟然被同学偷看和传阅,于是日记也变得不甚可靠了。阿飞心里苦闷,却又无处诉说,与身边的同学们更是格格不入。阿飞长大以后,问起昔日同窗对自己少年时的印象,同窗们都说阿飞是个怪人。关于中学年代的斑斑劣迹,阿飞另著有题为《阿飞拾贝》的短文两篇,刊在文昌中学建校一百周年的文集上,在此不一一赘述。
那个时候文昌各地游手好闲的混混很多。镇上的混混称为市丁,县上的混混称为县丁。县丁类似于现在的地方性黑社会团伙,成员大都是十几岁的小青年。平日里县丁们到处敲诈勒,白吃白喝,索要保护费。阿飞上中学时,最著名的县丁之一是双木县令家的公子。双木公子年少时带着喽罗们在饭店里吃饱喝足,总是大大方方地告诉老板把账记在县令大人的名下。公子成人以后,又借往日县令大人的裙带给自己置了些田地,不动声色地当起地主来。潭牛镇升谷坡挨着宝芳水库的滩涂有一大片广袤的鱼塘,这里面有许多就是双木公子的产业。当时县丁们有的还在上学,有的已经不在学校,并且有不同的帮派。不在学校的那些,经常回到学校来勒索年纪较小的同学。还在学校的那些,仗着不在学校的那些撑腰,也经常欺负别的同学。阿飞班上也有同学和县丁们有些往来,经常在教室或者宿舍里寻衅滋事。那时候阿飞身单体弱,不时被人勒索或是遭到抢劫,偶尔还要承受皮肉之苦。有一回几个同学晚自习的时候在教室后面打闹,阿飞说了他们几句,立即就有一把椅子腿朝阿飞掷了过来。阿飞害怕之极,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哭诉,第二天鼓起勇气走到教导处随便塞到一位老师手里。接到信的是翁绍锐老师,高中时候教阿飞那个班的化学,当时阿飞并不认识。翁老师把阿飞叫到自己家里,好生安慰了一番。其实安慰也不管用,老师们总不能天天在教室和宿舍里守着。初一的时候阿飞班上有六十多人,接连不断地还有新的同学插班进来。到初三时,全班一共有一百多人。这么大一个班,打架斗殴的事情,三天两头总是会有的。
县丁的危害并不仅仅是敲诈勒索与打架斗殴。阿飞上初中时,传闻教物理的某位老师不知为何惹恼了一位县丁,竟然被县丁提着菜刀在学校里追杀。这老师急中生智,直奔同样教物理的潘正怀老师家里跑去。潘正怀老师学过武术,推开门来一脚就把持刀的县丁踹倒在地。与潘正怀老师同龄的老校友们都说潘老师少年时也曾是摘椰子的高手,即使到了海南师范也是鼎鼎有名的。这些故事过于久远,阿飞当然并不亲见。阿飞上中学时,潘正怀老师是文中护校队的核心,经常带着其他老师和体育班的同学们在校园里巡逻。许多同学仰慕潘正怀老师的功夫,也私底下拜他为师学习搏击,以怀哥相称。到文中骚扰的县丁听说怀哥的队伍来了,往往都闻风而逃。现在潘正怀老师成了文中的校长,却不再提起当年的威武神勇。即使是如此防范,时不时还是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阿飞有一位初中同学,高中的时候在侨中读书。一天晚上他被人从宿舍里叫出来,一枪打死在校园正中的亭子里。阿飞高中时,两个帮派之间发生了一场较大规模的械斗,文中也有一些同学卷入其中。械斗惊动了县里的防暴大队,荷枪实弹的防暴队员紧急赶到现场进行干预。有位防暴队员拿着枪顶着一位同学的胸口大声喝令:“不许动!”这位同学心里害怕,拔腿想跑,被防暴队员当场一枪射杀。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有位名为黑仔的通缉犯曾一度藏匿在文中的学生宿舍里。他每天胁迫同学们给他打饭回来吃,还给同学们展示他带来的枪支和手榴弹。黑仔是一个黑社会团伙的头目,身兼数桩命案,罪行累累。1993年夏天,县里组织了接近200名公安干警对其进行围捕,在东郊镇南坡村将黑仔及其同伙击毙。
阿飞的中学生活,一直与如上所述之诡异氛围若即若离。身体的单薄瘦弱提醒他需要某种保护,学业的日益进步阻止他堕落成为一名县丁,而家庭的困苦窘迫又暗示他学习再好也不过是徒增父亲母亲的负担而已。在这种重重的矛盾与纠结当中,阿飞与隔壁班上几个被边缘化的同学成了很奇怪的朋友。他们是同学眼里的异类,但是阿飞愿意跟他们一起玩。在县城里有他们的恩仇,阿飞从不搅和到里面去。碰到打架斗殴的事情,他们也绝不会叫上阿飞 — 阿飞毕竟过于瘦小,真的打起架来恐怕只会帮倒忙。阿飞所做的,无非就是吃饭时和他们坐在一起聊天,考试的时候帮忙给他们丢个小纸团,或者是给谁谁谁代笔表示一下对某某某女同学的仰慕之情。这种若隐若明的庇护关系十分有效,至少阿飞在班上再也不挨揍了。高中时候的某次会考,阿飞被分配到侨中考场。阿飞的邻桌是一位略带市丁气质的考生,不知道是哪个学校来的。他听说阿飞是文中的学生,硬让阿飞把答案给他抄写,不然的话便要打断阿飞的狗腿。中午阿飞回去文中吃午饭,顺便和同伴们说起此事。下午再来到侨中考场,上午还不可一世的邻桌竟然毕恭毕敬地向阿飞赔礼道歉起来。这么多年来,阿飞从没问起那天是谁去摆平了那个邻桌。这样的事情,问起来未免就太显生疏了。许多中学同学回忆起中学生活,都说是读书的时候交往很窄,只认得自己班上的同学。阿飞倒是在这些朋友的带领下认识了许多原本没有交集的人。譬如说当面询问阿飞是否认识阿飞的W君,又譬如说县委书记家的千金X君。X 君高中时候与阿飞同班,是个很懂事的姑娘,大家都很喜欢她。阿飞第一次喝啤酒,就是初三那年在X君家里吃饭时她父亲随手递过来的一罐蓝带,苦极了。直到如今,阿飞还记得那天X君母亲做的一锅莲藕炖排骨,真的很好吃。
初中毕业那年,阿飞决定报考中专。如果读中专的话,三年以后就会有一份国家分配的工作。如果上高中的话,还要继续花家里好多钱。要是考不上大学的话,这些钱可就全白花了。那时候中专比高中更难考,但是以阿飞的成绩来看,被录取大概是没有问题的。阿飞甚至想好了要考某某民航学院,听说是毕业后会分到机场去修飞机。那时候阿飞只在书上见过飞机的图片,一想起如此帅气的工作就不由得心向神往。父亲母亲虽然希望阿飞上高中考清华北大,但是并不反对阿飞的决定。经济上的压力明摆在那里,考上中专毕业后有份好工作,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出路了。但是班主任吕烈森老师觉得让阿飞考中专有点可惜。他向学校申请免除阿飞高中三年的学杂费,并以此为条件说服父亲母亲让阿飞考高中。父亲心里欢喜学校如此照顾阿飞,又想起在文西委屈了三年的哥哥。他向吕烈森老师说起哥哥的情况,明确表达了想让兄弟两人一起上高中的愿望。吕烈森老师将父亲的想法转达给潘正结校长。潘校长被父亲母亲支持孩子读书的决心所打动,一口答应把阿飞兄弟都收了下来。一心想为家庭分忧解难的阿飞坚持要考中专,结果吕烈森老师扣下阿飞的中考志愿表,自己填上“文昌中学”四个字交了上去。阿飞虽然知道吕老师对自己抱有很大的期望,却又觉得自己象一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那样任人掌控,心里一度愤愤难平。 半年以后,吕老师在下车时不慎摔倒在地,脑部溢血,竟然就此英年早逝。当时正值假期,阿飞在家里听到这个消息。恩师往昔的淳淳教诲涌上心头,不由得悲从中起,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从阿飞开始记事起,父亲就不断提起清华北大,并且反复强调。等到阿飞上高中时,父亲说的次数倒是少了,但是清华北大已经潜移默化地成为阿飞潜意识的一部分。其实阿飞更想读个中文或者新闻啥的写点文章挣个稿费,但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非上清华北大不可。至于为什么要上清华北大,或者是上清华北大做什么,全然不在阿飞的考虑之列。如果不是做到最好,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阿飞并不记得有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却清清楚楚地把它刻在心底,并时时为之感到惶恐不安。然而清华北大在海南的招生名额极少,以阿飞当年的成绩来看,其实完全没有希望考上清华或者北大。阿飞研究了历年海南省参加数理化奥赛全国决赛的名单,发现物理决赛的最后一名也可以被北大破格录取。于是阿飞独辟蹊径,决定放弃高考,参加奥赛。这样的选择差不多就是赌博,因为除了物理之外阿飞基本上无暇顾及其他课程的内容。不过阿飞的运气很好,在当年物理奥赛的全国决赛中得了二等奖。有了这样的成绩,可以在清华、北大、复旦、科大等院校中任意挑选。只是有的院校不能挑选专业,有的院校可以挑选专业。阿飞得知考试结果后,第一个跑到复旦的招生老师那里,成功地拿到了新闻系的录取名额。但是阿飞没有来得及和复旦签下招生协议,陪同阿飞在长沙参加决赛的邢诒雄老师就把阿飞拉到清华的招生老师那里,最终与清华签下了招生协议,被录取进入土木工程系 。阿飞少年时期独立意识的两次萌芽,一次是报考中专,一次是想上复旦,都在阿飞的半推半就中烟消云散了。
阿飞被清华免试录取后,父亲又去与潘正结校长商量小妹上学的事情。潘校长知道父亲对孩子们的期盼,一口答应让小妹转学到文中。小妹背着行李来文中报到时,文西的校长却不同意让小妹转出。他的意思是小妹在文西的成绩很好,希望小妹留在文西参加中考,得个高分也为文西争点光彩。潘校长虽然想要小妹到文中来,但又怕伤了与同行的和气,一时犹豫不决。已经到了县城的小妹不知如何是好,阿飞只好请童君帮忙,让小妹暂时住在童君家里。阿飞的班主任陈仕仁得知此事,亲自跑到文西去和那边的校长协商。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说服文西的校长同意让小妹转学到文中。转学的事情协商一致之后,陈仕仁老师又与潘校长商量,将小妹安排到条件较好的实验班去。哥哥和小妹到文中上学的事情,表面上看似乎是得益于阿飞中学时候的成绩。他们在文中时,也经常被老师和同学称为“阿飞的哥哥”或是“阿飞的妹妹”。哥哥和妹妹都不比阿飞笨,读书的用功程度也不比阿飞少,他们只是在小升初考试中比阿飞运气稍差罢了。对于任何一个独立而自尊的少年来说,生活在另外一个人的阴影之下都是一件令人窒息的事情。这样的压力虽然与阿飞的负罪感有本质的不同,但是并不见得哥哥和妹妹就比阿飞要好受些。中学毕业后,哥哥考上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小妹考上北京邮电大学。父亲母亲一贫如洗,却咬紧牙关支持兄妹三人读完大学,在潭牛镇上也是一桩美谈。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阿飞深深地明白父亲母亲的坚韧与文中对教育的重视才是这一宝贵经历背后的原始动力。自己所取得的一丁点成绩,虽然与自己的特立独行有些许关系,但也不过是一系列必然当中的偶然而已。
抛开个人顽固甚至变态的自尊与自卑不谈,文中也是阿飞感受到最多温暖和关爱的地方。严师如吕烈森老师,时时提醒阿飞唯有努力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诤友如严文妙老师,从不掩饰一位姐姐对弟弟妹妹的温柔与宽容。类似的恩师,在阿飞六年的中学历程中数不胜数。在同龄人中,既有令阿飞高山仰止的鸭子老鼠,也有让阿飞心怀仰慕的童君L君 。离开文中之后,阿飞又分别在多个国家的多所著名院校生活与学习过。没有哪个校园让阿飞觉得如此怀念,没有哪群同学让阿飞觉得如此亲切。这些温馨的记忆,阿飞在题为《阿飞拾贝》的两篇小文中曾略举一二。今年五月,文中的印度紫檀再次盛开,昔时同窗都争相分享校园里花雨飘洒落英遮地的美丽景象。阿飞远在千里之外,看到这些美伦美奂的照片也犹如身临其境。在感慨万千中,阿飞乃试做《浪淘沙》一首,聊表对文中的眷恋之情。
《浪淘沙.紫檀花开》
金玉旧情怀,新绿追陪。
盈盈一捧不禁风,问落英飘洒何处,千山万水。
来岁紫檀开,记我清杯。
文昌河畔少年丛,紫贝山阳倾笑语,梦萦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