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风昨夜来入梦 (7)
发信人: qyjohn (Sweet Potato — 清扬婉兮,适我愿兮), 信区: Beauty
标 题: 椰风昨夜来入梦 (7)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Wed Jul 30 05:40:22 2003), 转信
椰风昨夜来入梦 (7)
qyjohn@SM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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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一只黑色的小公文包,由于年岁太大表面上的皮革都一块一块的剥
落了,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底子来。熟铁做的拉锁到处都是红锈,却仍然十
分的结实,即使是袋口被拉扯破了也还能够拉上。公文包里装着各种各样
的纸片,有从报纸下剪下来的一则报道,有盖着大红公章的政府文件,更
多的是一种薄薄的单行红格子信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蓝色复写纸刻出
的楷体小字,最后是几十个不同风格的签名。从阿飞记事起,每隔几个星
期就有一批面容同父亲一样愁苦的人到家里来和父亲一起翻看,修改和补
充这些纸片。他们的衣服都同父亲一样到处布满了补丁,他们的自行车都
跟家里的那辆前梁上有一圈焊缝的卡格尔一样到处都叽叽嘎嘎的乱响,他
们说起话来也都跟父亲一样充满愤慨和无奈。有些时候他们会充满希望的
乘车到县里或者是海口去做一件叫做“上访”的事情,那个时候他们的眼
睛都亮亮的充满了期待,他们的脚步也会在突然间变得矫健有力。然而他
们回来的时候都毫无例外的低着头黑着脸,衣服上沾满了路边被车轮掀起
的灰尘。阿飞知道,那是父亲心情最坏的时候。
父亲是在上个世纪那场臭名昭著的“文化大革命”期间读的书。那时候的
大学叫做“劳动大学”,据父亲说是一边挑大粪浇地瓜一边念ABC 的一种
学校,在各个市县都有一所,就象是现在的电大。父亲高中毕业之后就上
了本地的劳动大学。那所学校的遗址就在父亲任教的小学边上,有一年大
旱的时候父亲还带着小学生们一起去清理过那里的一口老井。阿飞记忆最
深的是学校边上的两块黑黝黝的大圆墩子,墩子底下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和
灌木,远远的望去阴森森的就像是在南方农村里常见的坟墓。每个墩子都
有一米多高,要五六个小伙伴牵着手才能够合抱过来,夏天里摸上去还会
烫手。父亲说那是大炼钢铁时候造的高炉,当年就是在这里将从附近村子
里收来的菜刀铲子和铁锅堆在一起炼钢,大概是由于柴火的温度还不够高
最后就变成了两块谁也搬不动啥也做不了的铁渣子,附近的人都管它们叫
铁屎。因为这个原因这块地方一直被村民叫做做高炉坡,而父亲任教的小
学就叫做高炉坡小学 — 尽管它还有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官方名字。阿飞
和哥哥曾经打过两块大铁屎的主意,这么大的铁墩子少说每一块也有几万
斤吧,要是能把它们卖掉的话可就发财了。可惜的是一直到阿飞上了大学
到了美国的时候那两个铁墩子还是静静的蹲在那里,那个地方也仍然一直
被叫做高炉坡。
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父亲刚刚读完书那所学校就被撤销了。如果不是那
所学校在被撤销的时候忘了给所有的毕业生发放文凭的话,这也许算不得
一件很糟糕的事情。父亲和他的同班同学就这样被扔回村里去种地,就像
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读过书一样。年轻的父亲愤怒过,也抗争过,甚至跟着
偷渡的人上了小船试图逃到越南去,却被巡逻的装在猪笼里面抓了回来。
后来高炉坡小学因为人手不够,经人推荐就把父亲叫去当了民办教师。那
时候小学里面还设有初中,父亲负责教小学的语文和初中的英语。由于没
有文凭,父亲不能够转为正式的教师,因此薪水也微薄得很。学校里面的
其他老师大都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他们既不会教毕业班的语文也不会教初
中的英语,但是他们有文凭,因此薪水要比父亲高很多,放学之后也不用
挑着粪桶去照料稻田和自留地。父亲经常自嘲说自己在学校里面有四最:
学历最高,职位最低,学问最多,收入最少。阿飞无法确认父亲在学校里
面是不是学问最多的一个,不过经常有邻近村子里的人弓着背低着头拿着
信封信纸到家里来请父亲帮忙写信。他们有些时候会顺便带来一碗米,一
枝烟,或者是几根萝卜,有些时候也会什么都不带。父亲似乎并不十分在
乎都带来些什么东西,他总是郑重其事的问对方的地址和需要写到信里面
的内容,然后笑呵呵的拍着人家的肩膀说:“你就放心吧,后天来取。”
村人走了之后父亲总会眯着眼睛把信封信纸地给阿飞看,然后语重心长地
说道:“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啊。”阿飞喜欢看贴在信封上面的邮票,那
是一张带着花边的蓝色小纸片,一座宏伟的城楼傲然耸立在崇山峻岭的顶
峰,父亲说那就是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长城烽火台,你以后长大了要到北
京去看一看。阿飞并不懂得烽火台是做什么用的,但是阿飞知道北京。家
里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从懂事起父亲就教阿飞认识北京在地图
上的位置。在那鸡胸脯那里有一颗巨大的红五星,阿飞用圆珠笔重重的画
了一个圈,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够摸出来。阿飞还知道从家里到北京得先坐
船到海的那一边去,在一个叫广州的地方有火车直通到北京去。五年级的
时候阿飞偷偷的跟一个很要好的小伙伴说以后要考到北京去上大学,那位
小伙伴吓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小会才说:“北京,听说要走好多个月才能
够到呢,你走得了那么远么?”
那时候阿飞还没有见过海,但是阿飞知道有一个叫做海口的地方,从家里
坐车只需要一个半小时。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港口,港口里停泊着成千上万
的轮船,每艘船都比父亲的学校还要大,船上的烟囱比学校里最高的那棵
椰子树还要高。小学课本上有海的图画,还有港口和轮船。阿飞做完功课
之后喜欢拿着课本乱翻,每每翻到海和轮船的时候就会停下来呆呆的看,
想象自己一个人背着一个小包上了船,要走好多个月的路到那个叫做北京
的地方去。这个时候阿飞就会微微的笑了起来,然后发现泪水不知道什么
时候打湿了自己的眼睛。
父亲抽烟。抽烟仿佛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一个通病,抑或可以说是一种
象征。在学校里几乎是所有的老师都抽烟,到家里来和父亲一起整理上访
材料的叔叔们也都抽烟。学校门口有一家村里人开的小卖部,里面卖烟,
小的时候阿飞经常代父亲到那里去买烟。香烟的名堂很多,价钱也很不一
样。最贵的是红塔山和一种白色包装的红梅,论支卖;其次是阿诗玛和一
种黄色包装的红梅,大概是一块钱一盒;最便宜的是大前门和银球,大概
是五毛钱一盒。父亲只抽大前门和银球,但是他有一只红塔山的盒子。每
次上访之前父亲会买几支红塔山,仔细的和大前门一起放进去,抽烟的时
候把红塔山拿出来给别人点上,把大前门留给自己。大概是阿飞上三年级
的时候母亲说阿爸你该把烟钱省下来给孩子上中学用了,父亲便减少了买
烟的次数,不过口袋里还总是有一只扁扁的大前门盒子,里面有些时候有
两三支烟,有些时候没有。想抽烟的时候父亲就把烟盒拿出来看一眼,如
果里面还有存货的话便美滋滋的弹出一支来点上,如果没有了父亲便会掉
过头去或者是抬头看屋顶的蜘蛛,然后默不作声的把烟盒塞回口袋里。阿
飞害怕看见父亲找不到烟是那种失望的神情,于是他随身带一只小袋子,
看见地上有烟头的时候就捡起来撕开把烟丝收在袋子里。吃完晚饭之后阿
飞用信纸把捡来的烟丝卷起来递给父亲,说:“爸,抽烟。”刚开始的时
候父亲一脸的诧异,沉默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到了后来也就慢慢的习惯
了。学校里和小卖部那里抽烟的人很多,经常有很多烟头扔在地上,所以
阿飞每天都能够让父亲抽上一支烟。有一回阿飞在树林里捡柴火的时候发
现了一株烟草,就从家里带来肥料细心的照料,每过一段时间就把发黄的
叶子摘下来晒干,然后做成烟卷递给父亲。到了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就不
让阿飞去捡烟丝了。烟瘾发作的时候,父亲就吃一点生的萝卜丝,经常辣
得直流眼泪,后来慢慢的就把烟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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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_..–””`-._ 云与清风常拥有,
`6_ 6 ) `-. ( ).`-.__.`) 冰雪知音世难求。
(_Y_.)’ ._ ) `._ `. “-..- 击节纵歌相对笑,
_..`–‘_..-_/ /–‘_.’ ,’ 案上诗书杯中酒。
(il),-” (li),’ ((!.-‘ 2000.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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