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清扬

案上诗书杯中酒之快意人生

过年 (林妙丹)

发表时间:2016-06-10 07:4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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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早在我们大家庭还没分家的时候,早在我的母亲还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为大家庭贡献的时候,早在我的二叔二婶虽然自私自利小气狭隘却觉得我们有利可图而对我们百般讨好的时候,早在我的另外两位叔叔还远远没有结婚的时候,早在我们的大家庭几乎从未有过争吵的时候,早在我们大人小孩经常一起戏谑我的爷爷奶奶以此显得亲切亲近的时候,早在我们经常一家十几口人一起吃饭吃得欢声笑语的时候。那时候的年,可真是有趣味啊。现在想来,可能是小孩子们被大人们假象的和睦所蒙蔽了。


那时候的年,也是大人们的年。临近年开始,大人们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打麻将了,或在我们家,或在别人家。吃饭时间,家里人总会这样吩咐我们小孩子:“去某某家喊爸爸/叔叔回来吃饭。如果看到他面前堆着很多钱,就赶紧喊他回来吃饭。如果他的面前没什么钱,就先别喊,先一个人回来。”


除夕,大人们开始忙了,这种忙是喜气洋洋地忙。男人们忙着贴对联,忙着点灯,忙着接鞭炮。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煤气灯摆在院子里,开始一盏一盏地擦干净,再一盏一盏地倒上煤油。这些灯得点到大年初三才能拧。我喜欢蹲在一边看大人们擦灯、倒油。煤油的气味可真好闻啊。煤油灯的灯光昏暗昏暗的,总让我觉得有种浪漫的感觉。准备好煤油灯,大家们就得开始准备长鞭炮。那时候的鞭炮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没有现在那种“万三三”之类的。所以得把这一小段一小段的鞭炮连接起来。边连接边议论。去年上家(我们家跟上家一直不大和睦,可以说是上家人跟全村人都不大和睦,只是他们跟我们住得近,劲儿也就较得大)的鞭炮响了多久多久,我们这次一定要比他们响得更久!上次他们的炮声多响多响,我们这次可不能输了!拧紧了,拧好了,千万不要断了,上家人又该笑话我们了!对于这场“明争暗斗”的较量,我们小孩子也是紧张得很!恨不得我们的鞭炮接得又长又响。接完鞭炮,我们开始把鞭炮摆好,鞭炮长长的一长条,就像一条蜿蜒的小河,从这个院摆到那个院,就等着明天一大早的较量。那时候的大人们可真是团结,我们可真的是一致对外。


女人们也忙,忙着杀鸡炒菜。因为明天一天是不能劳动的,所以还得把第二天要吃的饭菜准备好。我们文昌的年饭主要是文昌鸡。形容一家子人穷,会说他连过年都没鸡吃。日子稍微过得去的,人口又多,一般除夕这天会杀上好多只鸡。那时候,学校老要求同学们开学那天得拿着多少个鸡胃膜去报名,据说这样东西可以制药,学校是拿去卖赚钱的。小孩子们为了得到鸡胃膜,经常守在一边等大人杀鸡。大人有时会要求小孩帮忙拔鸡毛,才能把鸡胃膜给你。或者挤鸡肠,把鸡肠里的鸡屎挤出去,小孩子不懂得恶心,只觉得好玩。自家的鸡胃膜收集不够,就得跑去邻居家讨去。


煮好鸡、炒好菜,就得开始剁鸡。剁鸡得放在地上剁,因为会鸡油四射。小孩子蹲得远远的,流着口水等着。大人会把鸡腿或鸡内脏递给我们吃。


一切饭菜准备就绪,就得先孝敬给祖先吃。大宅院里已安排好这个院子是哪位祖先,那个角落是哪位逝去的先人的。据说这里还有一位是我姑姑的,一位是龙叔的。姑姑是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龙叔是二十几岁的时候过世。我的母亲经常念叨这位叔叔的好。我的母亲的第一胎是我的姐姐,因为是女孩子,大家都不大待见,但是这位龙叔就经常乐意抱我姐姐、逗我姐姐玩。他重病期间,身体懒怠,经常受到二叔的排遣,经常风言风语地骂道:“睡睡睡!谁不想只睡觉不干活啊。”龙叔躺在卧室听着不好受,跑来跟奶奶解释:“我也想下地干活啊,但就是身体不舒服啊!”我的母亲坐月子时,我的父亲因为想逃离山沟沟,调到市镇工作,所以下地的时间也很少,二叔很是不满,也常常骂骂咧咧,母亲在卧室听着抹眼泪,也是龙叔跑过来安慰。这位叔叔不仅善良,还很聪明,家里的电器,他都非得拆开来研究,然后完好无缺地在原样安装回去。龙叔得的也不是重症,是慢性肾炎。村里人曾责备我们不给龙叔治病,否则他也不会因此而过世。家里人拉家常的时候也曾探讨过这个问题,病确实不是重病,治也许能治好,但是当时我们家哪里有钱去治病啊!


言归正传,虽然划定祖先的角落没有灵位,但这些位置却是恒久不变。小孩子也帮忙着从厨房端饭端菜递上去。接着是烧香拜祖先。堂弟对这类活动向来很好强,每次都非得要比我和姐姐先拜才行。而我们家也忒是重男轻女,也经常说:“女孩子拜不拜都行。”我总是有气,有时候干脆还真的就不拜了。


拜完祖先,接着是给祖先烧冥纸。奶奶总是边烧冥纸边跟祖先们叙家常,希望祖先们让我们这些后辈“要多多遇到贵人,遇到坏人就闪”。


约摸着祖先们吃完饭了,我们才把饭菜端到大方桌上,欢欢喜喜地大吃大喝起来。


吃完晚饭,大人们开始准备通宵达旦地打麻将了。这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摆起麻将桌,如果哪家因为凑不齐人数没摆起麻将桌,而都跑去别人家打去了,那家的老人小孩就会显得倍感冷清。


那一夜,妈妈、二婶和奶奶都会在厨房里做一种我们当地的小吃,叫做“糖贡”。这样东西到底怎么制作的,我们小孩子当然不懂,只记得很话费时间,几乎得做上一个晚上。我们小孩子欢天喜地的,嘻嘻哈哈的,糊里糊涂的,懵里懵懂的,跑进跑出。只记得她们在大锅(我们那时候吃饭的人口多,那个锅非常的大)里一直在搅呀搅呀。“糖贡”做完,如还有剩余时间,她们就再做一些别的小吃。总之,就是一个晚上忙个不停。


伴随着哗啦啦的麻将声,春节晚会开始了。每次都发誓打赌一定要把晚会看完,但我从来没有看完过,总是看到一半就困得不睡不行了。晚会可真无趣啊。恕南方小孩确实看不懂小品和相声,一个小品或相声,一首歌或一首舞蹈,两者穿插着。每遇到小品或相声,就嘻嘻哈哈跑去玩儿,或放鞭炮或打牌或跑去厨房看大人做“糖贡”,轮到明星出场,我们就大呼小叫起来,“快来快来,某某明星出来了!”那个人就会火速从厨房奔来。


爷爷的父亲很有钱,所以当初盖这所大宅子很是气派。宅子很大,从客厅跑去厨房得穿过一个大院子,这还好,因为大院子属于宅子的中间部分,都会点着灯,亮着呢。从客厅跑去上厕所也得穿过一个大院子,那个大院子后面可没房间了,所以一般不点灯,黑灯瞎火的,每次上厕所总能引起我的无限恐惧,总得找个人陪着。不穿过这个院子也行,从客厅旁边的一道长廊也可以到达上厕所的地方,但那条长廊更是暗,又长,恐惧感是有增无减。所以,每次上厕所都是咋呼咋呼喊着叫着跑去的,匆忙解决后,又是咋呼咋呼喊着叫着嚷着笑着跑回来的。又或者,每次都央大人们给一盏煤油灯,拿着去上厕所。煤油灯发出星星点点的光,伴着凉凉黑黑的夜色,总让我觉得无比的浪漫。


春节,天还远远没有亮,村里开始放鞭炮了。这个放鞭炮是有讲究的。轮着哪家当头,当头的第一个放,放完下一家立即接着放,像接力赛似的,响声不能断。


早早地就被鞭炮声吵醒了,但我是决计不肯离开温暖的被窝的。堂弟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孙子,对这些都很上心和认真,他也是把自己当做男子汉看待,动不动就嘲笑我是“城里小姐”。虽然舍不得起身,但在被窝里也是竖着耳朵听鞭炮声的,判断着炮声响到哪家了。轮到我们家了,总是很兴奋。我们家响完,接着就是上家。总是仔细判断着到底是刚才我们家的鞭炮声响些,还是他们家的响些。


鞭炮一放完,二叔就开始放录音带。当然是热热闹闹的春节歌曲,“恭喜呀恭喜你呀……”“春节好啊春节好呀…….”继续赖床,躺着听这喜气洋洋的歌曲。心里甜滋滋的,整个空气都充满了过年的喜庆。直至现在,每逢过年,都很是怀念二叔的录音带,那意味着春节的开始。


真正的早晨开始了,奶奶煮好甜面了。每年春节一大早必吃甜面,有着何含义,我一直不得而知,不外乎代表长寿吉祥之类的。甜面就是放了黑糖、红枣一起煮的面。对于北方人来说,面还能放糖,肯定觉得不可思议吧?但我们觉得可真是好吃。爸爸妈妈会在厨房扯着嗓门子喊我:“起床咯!甜面被吃完咯!”姐姐和堂弟故意端着热气腾腾的甜面闯进来馋我,“起来起来,可好吃了!”那时候年纪小,我们和堂弟的感情也很好,他经常会跑进来掀开我们的被子,让我冷得一激灵,好有精神起床。我哆哆嗦嗦着去抢被子,他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跑开。


春节那天,全面放假。那一天,所有准备要吃的文昌鸡、肉、菜全在前一天准备好了。那一天,是不劳动的,否则不吉利。早晨放了长鞭炮,现在满院子里都是鞭炮纸,也是不能扫的,随着它红彤彤的吧。我们小孩子就在满地里找没放响的完整的小鞭炮,有些小鞭炮还有引子了,可就开心了,跟奶奶讨来一枝香,远远地伸着香,去点那引子。没有引子也没有关系,把小鞭炮折断,点中间那些药渣,鞭炮顿时在地上“嘶嘶”地旋转开来。对于我来说,玩这个更开心,因为没有危险。有引子的鞭炮我总是不敢去点。


春节那天,电视开着,锁定了海南台,一整天都在放着海南戏。只有奶奶在看。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些咿咿呀呀的海南戏之声,也是春节的一部分。所以并不反感,反而听着还觉得那也是充满喜庆的。大人小孩要干的事,无外乎就是不厌其烦地喝着茶,吃着饼干和糖果。在家里等着村里人,来家里拜年,邀请大家进来喝茶吃糖果。或者跑去别人家拜年,也是喝茶吃糖果。那一天,有的是茶和糖果,有的是喝不完的茶吃不完的糖果。


春节那天,也是不能洗头的,也是不吉利。我总想在那天“混澡”(就是不洗澡)。每次都不成功。我总想不通,为什么洗头是不吉利的,洗澡就是吉利的了呢?我们海南人对于每天必洗一次澡是很执着的。


大年初二,一大早,全村就开始敲锣打鼓去林氏庙宇集合开会,给庙宇的祖先烧香,商议村里大小事宜,几乎全村人都会去参加,堂弟当然是从不会缺席。而我,懒怠得很,宁愿窝在被窝里睡觉。等堂弟回来,天才刚蒙蒙亮。堂弟故意跟我夸耀,刚才在庙宇是多么的热闹好玩有趣,很为我的睡懒觉感到惋惜。


新的一天开始了,女人们开始扫地,地上的鞭炮真多啊。看到大家开始纷纷劳动,总感觉年过去了,很是有点伤感。虽然还是顿顿吃文昌鸡,但已没有了昨天的那种喜庆氛围。再住几天,我们就回城里去了。年,彻底是过去了。


很多年后,大家庭分了家,过年时再也听不到二叔开得热热闹闹的春节辑录音带了。煤气灯也换成了模样跟煤气灯一模一样但是只需要插电就亮的电灯了。鞭炮也不需要接了,市场上有的是卖“万三三”。感觉“年”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而已。


再过很多年后的现今,我已为人妻为人母,过年过节只能在“别人家”过了。关于过去过年时的喜庆,只能永久深藏在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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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答案:

云与清风常拥有,
冰雪知音世难求。
击节纵歌相对笑,
案上诗书杯中酒。

蒋清野
2000.12.31 于 洛杉矶